电梯下降,十层、九层、八层……我数着,像数剩下的日子,也像数刚捡起的快递盒。数字一个个跳过,我的心却一点点升上去——升到那间仍飘着塑料味的客厅,升到那张世界地图的破洞,升到“地中海”上方未干的油渍。那一刻我明白: 所谓“新生家庭”,新的是家具,生的是烦恼; 而我这把老骨头,就是那个在烦恼里种花的人。
一楼到了。门开,阳光像领导一样迎上来,拍我肩膀:“小范,今天继续革命!”我挺起腰,迈步出门。小区门外,菜场的吆喝已经此起彼伏——“番茄三块五”“本地黄瓜爽脆咧”。我加快脚步,心里盘算:中午给孙子做番茄牛腩,再加个虾仁炒蛋,颜色配得喜庆,也好让他写作业时多瞄两眼,说不定看图写话又能得97。
走着走着,我忽然哼起小曲,调子破碎,词儿却清楚: “扫地扫地扫心地,心地不扫空扫地……” 是谁教我的?忘了,也许是煤球炉旁的母亲,也许是批斗会后的班主任,也许只是某个清晨,我自己把岁月扫进了歌里。
风掠过耳畔,带来早樱的香。我深吸一口,像给肺也做了一次大扫除。抬头看,天真的很高,云真的很淡,狗窝真的很乱,而我—— 真的很乐意。
第二章 螃蟹的起义
我发誓,我真的只是随口一问。 那天周四,宁波入梅,雨丝像谁把旧棉絮拆成线,一根根往人衣领里塞。我拎着超市塑料袋——里头躺着两块促销五花肉、一把蔫头耷脑的菠菜,还有六只小青虾,总计四十八块三,会员价。进门换鞋的功夫,我探头朝客厅喊了一嗓子:“明天想吃什么?提前说,我好去赶早市。”
儿媳正窝在沙发,用平板电脑看研究生网课。屏幕里老师语速飞快,像机关枪扫射知识点。她头也不抬,长发垂下来,把脸切成两半,一半写着“专注”,一半写着“别吵”。听我发问,她伸出两根手指,比了个“V”——我以为胜利,结果她淡淡吐字:“吃螃蟹吧。”
我愣了。 窗外雨声“沙沙”像在嘲笑:老头,你问的,你接招。 我赔笑:“这个……梅雨天,螃蟹空壳多,又贵,菜市场怕是——” “没事。”她终于抬头,冲我礼貌一笑,“让我爸送,他家供应商直接冷链。”
我像被按了暂停键,后半截话卡在喉咙,上下不得。亲家公做水产起家,手机里存着一排“蟹将军”微信,备注清一色“某某湖大王”。我道了声“好”,转身进厨房,心里拨算盘:时价一百五一斤,两斤三百,再添两个凑盘,得,我半月退休金刚张嘴飞走。
第二天清早,雨歇,天闷得像盖了保鲜膜。我熬了南瓜小米粥,蒸了山东戗面馒头,炒了个榨菜肉丝,自以为“色香味勤俭”三绝。七点五十,门铃响,亲家公站在摄像头里,西装革履,左手黑伞,右手泡沫箱,像护送国宝的特派员。
我开门迎接。他笑呵呵递箱子:“两公一母,五两朝上,昨晚刚上岸。”我双手接过,差点闪了腰——目测十斤不止。人家转身要走,我忙留他喝口粥。他抬腕看表:“八点半要签合同,改天。”电梯“叮”一声,把“改天”俩字连同古龙水味一起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