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爷爷,我的语文书呢?”身后突然冒出声音。我回头,孙子光着脚,头发炸成蒲公英,手里拎着只剩一只翅膀的无人机模型。我擦擦手,走到客厅,在一堆练习册底下抽出语文书,递给他。他睡眼惺忪地接过,忽然咧嘴一笑:“爷爷,你比Siri还灵。”我板起脸:“Siri有电费,爷爷只有养老金。”他嘿嘿跑开,脚底踩到一块积木,“嗷——”的一声,像给清晨加了个感叹号。

我趁势拉开窗帘,“哗”——外头天已鱼肚白,小区花坛里红杜鹃开得没心没肺,像一群偷穿家长高跟鞋的小姑娘。阳光冲进来,屋里顿时亮堂,灰尘在光束里跳舞,像极了我当年在公社礼堂看到的电影放映机——一束光,千军万马。

灰尘底下,沙发面料露出本色:浅灰,印着细密的方格。我伸手拍一拍,尘埃腾起,孙子在远处喊:“爷爷,你制造PM2.5!”我回他:“放心,爷爷有国家补贴的环保指标。”说笑间,我把靠枕摆好,发现缝隙里卡着一张试卷,分数栏写着“97”,大红勾旁边一行小字:——“看图写话精彩,但字迹潦草,望改进。”我盯着那行字,心里像被熨斗轻轻烫了一下:小家伙会写“精彩”了,可爷爷我还在写“潦草”的人生。

我把试卷抚平,压到茶几玻璃板下,继续收拾。茶几上除了遥控器、零食袋,还有一本打开的书——《小狗钱钱》,页面停在第88页。我瞄了两眼,讲的是“梦想储蓄罐”。我苦笑:儿子家的储蓄罐早改电子支付了,连“罐”都省了,只剩“梦想”还健在,胖得走不动道。

收拾到第七分钟,我在鞋柜顶摸到一只保温杯,杯壁贴着标签“枸杞+菊花”。我认出来,这是亲家母的“养生神器”。拧开盖,里头飘出隔夜的药香,像一位穿白大褂的老中医对我摇头:——“肝肾阴虚,情志不畅。”我咕哝:“不畅的不是情志,是客厅。”把残茶倒进水池,顺手冲洗,杯子倒扣在沥水架上,发出清脆的“叮”。

八点差一刻,屋里终于显出一点“人住”的模样:地面裸露,桌面空旷,沙发归位,连那具排骨也被我体面地请进湿垃圾袋。我叉腰站在客厅中央,像刚打完淮海战役的将军,四下寂静,唯有挂钟“嚓嚓”前进。我忽然想起五十多年前,学校组织我们打扫厕所,班主任夸我“扫地扫出革命精神”。如今精神还在,只是革命对象从“帝修反”变成“快递盒”,从“资产阶级思想”变成“外卖剩骨头”。

我解下围裙——其实是一条旧毛巾,边角绣着“宁波饭店”四个字,二十年前我们单位旅游发的纪念品。毛巾洗得发白,像一张过期的粮票,却一直跟着我,从厨房到厨房,从岁月到岁月。我把它搭在椅背,对空荡荡的屋子说:“老夫去也,你们自便。”说完转身,准备出门去买菜。手搭门把的一刻,背后忽然“啪嗒”一声。我回头——原来窗帘绳没绑紧,阳光像幕布一样落下,把刚收拾好的客厅重新罩进金色。尘埃再次升腾,像小型烟火。我愣了愣,忽然笑出声: ——原来打扫不是终点,而是给下一次凌乱腾出舞台。 ——原来人生不是通关,而是每天刷新副本。

我带上门,电梯“叮”地一声把我吞进去。镜面墙里映出一位老头:头发白得均匀,眼圈黑得对称,嘴角却翘得不明所以。我冲他点点头,小声道: “老范,加油,狗窝虽乱,好歹也是宇宙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