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他才三十二岁。修理厂里最能干的师傅,一个人能扛起变速箱,能在发动机的轰鸣声里准确分辨出最细微的异响。他的人生就像他工具箱里那些擦得锃亮的扳手,虽然辛苦,但每一道棱角都清晰有力,充满了对生活的掌控感。

直到这张纸,轻飘飘的一张纸,像一道毫无征兆的闪电,劈碎了一切。

那天,他是怎么走出诊室的,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医院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化不开,和他母亲最后那段日子住的老旧病房里的味道,微妙地重叠在一起。一种冰冷的、绝望的预兆,顺着鼻腔,一路冻僵到了肺叶。

他把诊断书折起来,原本想塞进钱包,却又像烫手一样拿出来。最后,他把它扔进了这个每天伴随他出入修理厂的工具包最底层。仿佛藏起来,就可以假装不存在。

可现在,它又出现了。在他刚刚取出母亲全部积蓄的时候。

副驾驶座上的工具包里,装着八万多块钱,那是母亲剥尽一生心力,甚至剥尽最后一口呼吸,为他攒下的“未来”。而工具包的底层,藏着一张纸,宣判着他可能根本没有“未来”。

一种极其荒诞的、令人作呕的感觉攫住了他。胃里翻江倒海。他想笑,又想哭。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嗡嗡的声音在狭窄的车厢里显得格外刺耳。他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来电显示:“刘工头”。

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压下喉咙口的酸涩,接听了电话。

“喂?陈默!钱呢?搞到没有?!”电话那头的声音急促而暴躁,背景音是嘈杂的工地噪音,“我告诉你!明天一早要是见不到钱,你弟弟陈浩那条腿,就真不是我吓唬你!他狗日的敢在我的场子里出老千,就要想到有今天!五万!少一个子儿都不行!”

陈默的指关节捏得发白,手机外壳冰冷的塑料感,和他此刻的心境一样。

“钱……准备好了。”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轮摩擦,“明天一早,我给你送过去。”

“算你识相!记住,别耍花样!明天见不到钱,你就等着给你弟弟收尸吧!”

电话被粗暴地挂断。忙音“嘟嘟”地响着。

陈默慢慢放下手机,目光再次落在副驾驶的工具包上。

一边是诊断书,一边是赎金。

一边是他可能不复存在的“未来”,一边是母亲为他规划的“未来”,正被用来填补弟弟陈浩捅出的天大娄子。

陈浩。他那比他小五岁,从小被母亲惯着,被他不自觉地护着的弟弟。聪明,嘴甜,也……混蛋。高中没读完就混社会,眼高手低,正经工作干不了三个月,歪门邪道却无师自通。这次,竟然敢在工头的赌局上出老千,被抓了个正着。

五万块。买他一条腿。或许,真是该让他受次教训,撞次南墙?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他自己掐灭了。耳边响起的是母亲临终前,气息微弱却反复不断的哀求:“小默……你是哥哥……无论如何……要照顾好浩浩……他、他不懂事……你多担待……答应妈……”

他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