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脚步一顿,回头:“锦宜?”
五、柳巷·空门
老妪指给他一条窄巷:“柳家旧圃,御花园外包的花匠,只此一家。”
巷子深处,木门半掩,铜环生绿。
门额上残匾——“锦春”二字,被岁月啃得只剩“春”字下半截,像一截断掉的骨。
他推门,院内寂静,只一株老梅歪在墙角,花期已过,地上褐瓣层层,像锈铁。
井台边,晾着一条素帕,角落绣着极小的“宜”字,被水渍晕成淡蓝。
风一吹,素帕轻轻飘起,又软软落下——
仿佛主人刚转身,还来不及收。
沈不春站在院中,忽觉自己像一粒误入棋盘的卒,车马已远,只剩空白格子。
六、茶肆·流言
日头西斜,他在城门边的小茶肆歇脚。
茶肆棚布褪了色,像一块被晒焦的春花。
邻桌两位书生低声议论:
“今科状元游街,柳家那丫头竟没露面。”
“稀奇,往年她必簪花相赠。”
“听说昨夜她在御花园守了一夜,今早却把花簪给了榜眼。”
“榜眼?那寒门出身的杜陵生?”
“嘘——小声,杜陵生像一个人。”
“像谁?”
“像去年就该来、却没来的那个。”
沈不春端茶的手一抖,热汤溅在腕上,烫得发痛,却不及心里一凛。
去年冬天,他在扬州瘦西湖畔,雪夜孤灯,写过一首诗寄给京城笔友——
扁舟载雪过江湄,
不逢春便不题诗。
若得御园红一朵,
敢教桃李让开时。
笔友回信只一句:
“若君来,我赠君一朵‘不逢春’。”
他以为那不过是文人戏言。
七、夜宿·破庙
夜里,他宿在城外破庙。
佛像金漆剥落,胸口陷一个洞,像被岁月掏走的心。
他蜷在供桌下,听瓦缝漏风,呜呜如笛。
月光从破窗漏进来,照在他那支裂开的竹骨笔上。
他忽然想起父亲给他取名“不春”那日——
江淮倒春寒,秧苗冻死一片。
父亲蹲在田埂,捏着枯苗喃喃:“老天爷不给人活路,这孩子,就叫不春吧。”
他那时小,不懂,只觉得名字难听。
后来长大,偏要考春闱,偏要证明:
“不来春”的人,也能踩出春声。
可如今,他踩着满脚血泡赶到京城,春声已歇。
他伸手摸那支笔,裂缝割指尖,渗出血珠。
他在供桌灰尘上,用血写下一行:
“都道京城花似锦,偏我来时不逢春。”
墨迹未干,风一吹,灰尘飞散,像一场无声的嘲笑。
八、鸡鸣·启程
天将亮未亮,城外钟声远闻。
他睁眼,供桌脚边多了一物——
一朵苍白小花,无声躺在灰尘里,花瓣边缘已蜷,像被谁轻轻呵了一口气,又放下。
“不逢春”。
他猛地抬头,庙门半掩,晨雾涌入,空无一人。
他拾起花,花瓣在他指尖碎成几瓣,碎痕处渗出淡青汁液,像不甘的泪。
他把碎瓣拢进掌心,合什,却无人可拜。
良久,他起身,把花瓣仔细包进那块写着“不逢春”的灰布,塞进胸前最贴近心口的地方。
城门再启时,他背身而去,不向京城。
晨雾中,他的影子被拉得极长,像一条不肯回头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