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请随我等,回司中走一趟吧!”

镇抚司指挥官那不带丝毫感情色彩的声音,如同一块万年玄冰,砸在安国侯府门前滚烫的空气里,瞬间让所有喧嚣与骚动都凝固了。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敲在苏沐清的心上。

科场舞弊案!

三年前的那场惊天大案!

那个让她从云端跌落尘埃,让她父亲半生清名毁于一旦,让她家族背负无尽屈辱的噩梦!

她曾无数次在午夜梦回时,被那场风暴的余波惊醒。她恨透了所有与此案相关的人,她以为自己嫁入侯府,冲喜也好,守寡也罢,至少是远离了那个吞噬她一切的漩涡。

可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漩涡,竟会以这样一种猝不及及的方式,重新将她卷入,而这一次,漩涡的中心,竟然是她刚刚开始尝试去信赖、去依靠的丈夫——陈凡!

一瞬间,苏沐清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发黑。她下意识地抓紧了陈凡的手臂,那只刚刚还在秦府废掉恶霸、带给她无尽安全感的手,此刻却让她感到一阵刺骨的冰凉。

是他吗?

真的是他吗?

无数个念头在她脑海中疯狂冲撞,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看着陈凡的侧脸,那张俊朗的面容依旧平静,可这份平静在此刻,却显得如此陌生,甚至……可怕。

周围的下人们早已吓得面无人色,一个个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镇抚司的凶名,早已深入京城每一个人的骨髓。被他们带走的人,十个里有九个,再也回不来。

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一个身影从府内匆匆赶了出来。

来人正是二爷陈仲,他身后还跟着一脸幸灾乐祸的陈康。

“哎呀!这是怎么了?张指挥,您怎么大驾光临,还惊动了这么大的阵仗?”陈仲一出门,便换上了一副惊愕又关切的表情,对着那飞鱼服男子拱了拱手,显得十分熟络。

那被称为“张指挥”的男子面无表情地回了一礼:“陈二爷,镇抚司奉旨办案,闲杂人等,还请退避。”

“奉旨办案?”陈仲故作惊讶地看了一眼被围在中间的陈凡,痛心疾首地说道:“凡儿,你……你究竟犯了什么事?怎么会惊动了镇抚司的大人?”

他这番表演,可谓是炉火纯青。既撇清了自己,又将陈凡的罪名坐实,更在下人面前,摆出了一副为侄儿担忧的“好叔叔”形象。

陈康更是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他看着陈凡,眼神中充满了恶毒的快意。

你不是很能打吗?你不是很有手段吗?现在面对镇抚司的绣春刀,我看你还怎么狂!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从始至终,身处风暴中心的陈凡,脸上没有流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惊慌。

他的眼神,平静得如同一口古井,不起半点波澜。

他甚至没有理会陈仲的惺惺作态,只是将目光从那份公文上,缓缓移到了张指挥的脸上,淡淡地开口道:“张指挥,镇抚司办案,向来是证据确凿,雷厉风行。不知,你们怀疑我与三年前的科场舞弊案有关,证据何在?”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没有辩解,没有怒吼,更没有求饶。

他只是在平静地,询问一个事实。

这份超乎常人的镇定,让原本气焰嚣张的张指挥,都忍不住微微一怔。他仔细地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传闻中,这位安国侯府的嫡长孙不是个缠绵病榻、命不久矣的药罐子吗?怎么今日一见,气度竟如此沉稳,眼神竟如此锐利?

“证据?”张指挥冷笑一声,从怀中又取出一份卷宗,展开道,“三年前,舞弊案主犯,礼部侍郎赵谦,在狱中畏罪自杀前,曾留下一封血书。血书中,他亲笔供认,当年与他单线联系,负责传递考题、收受贿赂的,正是安国侯府的嫡长孙!”

最后这几个字,他一字一顿,说得格外清晰,仿佛是最终的审判。

“哗——”

人群中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血书为证!还是主犯的亲笔供词!

这已经是铁证如山了!

陈仲的眼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狂喜。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只要陈凡被带进镇抚司那个有进无出的地方,无论最后定不定罪,他这个世子之位,都算是彻底完了!

苏沐清的身体晃了晃,脸色变得惨白如纸。她父亲当年,就是因为被赵谦诬陷,才蒙受不白之冤。如今,赵谦的血书,又指向了她的丈夫……

难道,这一切,都是真的?

她看着陈凡,眼中最后一丝希冀的光芒,似乎都在这封“血书”面前,黯然熄灭。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陈凡将百口莫辩之际,他却忽然轻轻地笑了一声。

“血书?”

他摇了摇头,那笑容中带着一丝嘲弄,一丝不屑。

“张指挥,我只问你一件事。”陈凡迎着对方锐利的目光,不闪不避,“三年前的我,是什么样子?”

张指挥眉头一皱,不知他此言何意。

陈凡没有等他回答,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三年前,我身中奇毒,卧病在床,每日汤药不断,连下地行走都需人搀扶,是个连风都能吹倒的废人。这一点,整个安国侯府,乃至整个京城,人尽皆知。”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目光如电,扫过在场的所有人,最后定格在张指挥的脸上,字字铿锵地质问道:

“我且问你,一个连生活都不能自理的病秧子,如何去与堂堂礼部侍郎单线联系?”

“一个连笔都快握不住的将死之人,如何去操办这等牵扯无数朝中大员、足以动摇国本的科场舞弊大案?”

“镇抚司办案,难道连这样最基本的情报,都不曾去核实一下吗?还是说,你们镇抚司如今办案,已经不再需要逻辑,只需要一封不知真假的所谓‘血书’,就可以随意拿捏一位开国侯爵的嫡长孙了?!”

这一连串的质问,如同一连串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张指挥的脸上!

掷地有声,振聋发聩!

是啊!

所有人都反应了过来!

三年前的陈凡大少爷,那可是全京城都有名的病秧子、药罐子啊!别说参与科场舞弊了,他能不能活到第二天都是个问题!

让这样一个废人去操办如此惊天大案,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张指挥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他奉命前来拿人,确实没有深究这些细节。在他的认知里,一个病弱的世子,手到擒来,根本不会有任何波折。谁能想到,这个看似文弱的年轻人,竟如此的牙尖嘴利,一句话就点出了整个案件中最大的逻辑漏洞!

“这……”张指挥一时语塞。

“这什么这!”陈凡得理不饶人,一步上前,一股无形的强大气场瞬间笼罩了对方,“我安国侯府陈家,祖上随太祖皇帝征战天下,立下赫赫战功!我父亲陈伯安,如今正镇守北疆,为国抵御外侮,流血牺牲!我陈凡,身为安国侯府的继承人,就算是个废人,也绝不容许任何人,将这等谋逆的脏水,泼到我陈家的门楣之上!”

他转头,目光冰冷地扫过一脸错愕的陈仲,冷声道:“我倒是很想知道,究竟是谁,在这背后兴风作浪,想要置我于死地,进而图谋我安国侯府的爵位!”

陈仲被他这如刀锋般的目光一扫,心中竟是“咯噔”一下,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脸上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凡儿,你……你这是说的哪里话,二叔也是担心你啊……”

“担心我?”陈凡冷笑,“我看二叔你,是巴不得我早点死吧!”

他毫不留情地撕破了陈仲伪善的面具,让其脸色瞬间变得青一阵白一阵。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苏沐清,眼中那熄灭的光芒,重新被点燃了。

是啊!她怎么忘了!

三年前的陈凡,确实病得快死了!他绝无可能参与此案!

那封血书,一定是伪造的!是有人在陷害他!就像当年,有人陷害自己的父亲一样!

想通了这一层,苏沐清原本冰冷的心,瞬间被一股暖流包裹。她看着那个在镇抚司的鹰犬面前,依旧挺拔如松,为自己、为家族尊严据理力争的男人,心中所有的疑虑、不安和恐惧,都化作了深深的信赖与担忧。

她上前一步,与陈凡并肩而立,虽然没有说话,但这个动作,已经表明了她的立场。

张指挥的脸色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他知道,今天这事,恐怕不能善了了。陈凡的这番话,不仅是为自己辩解,更是将整个安国侯府的功勋和颜面,都搬了出来。如果自己强行拿人,一旦此事闹到朝堂之上,捅到皇帝面前,自己一个办事不力的罪名,是绝对逃不掉的。

可皇命难违,人,是必须要带走的。

就在他进退两难之际,陈凡却再次开口了,语气也缓和了下来。

“张指挥,我知道,你也是奉命行事。”他平静地说道,“镇抚司的威严,不容挑衅。这趟镇抚司,我跟你走。”

此言一出,众人又是一惊。

苏沐清更是急忙拉住他的衣袖:“陈凡,你……”

陈凡回头,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那温暖的触感,让她焦躁的心,奇迹般地安定了下来。

“但是。”陈凡转回头,看着张指挥,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是安国侯府的世子,不是待审的囚犯。我可以跟你们走,但这些枷锁镣铐,就不必了吧?”

他指了指那些玄甲武士手中拿着的,专门用来锁拿重犯的玄铁镣铐。

“我,陈凡,会堂堂正正地走进镇抚司的大门,也会堂堂正正地从里面走出来。”

他的话语中,充满了无与伦比的自信与霸气。

张指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他从未见过如此有胆魄的年轻人。面对镇抚司,不仅不惧,反而反客为主,掌握了整个局面的主动权。

他沉默了片刻,最终,缓缓地点了点头。

“好。”

他挥了挥手,示意手下收起镣铐。

“陈世子,请吧。”

陈凡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从容不迫地迈开了脚步。

在经过苏沐清身边时,他停顿了一下,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在她耳边轻声说道:

“放心,照顾好自己。去内院,找祖母。告诉她,孙儿,只是去去就回。”

说罢,他不再停留,在数十名镇抚司武士的“护卫”下,昂首挺胸,一步步走出了安国侯府的大门,走向了那辆象征着死亡与未知的黑色囚车。

他的背影,在夕阳的余晖下,被拉得很长,很长。

孤单,却又充满了不屈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