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黑色的囚车,在众人惊惧的目光中,缓缓启动,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沉闷而压抑的“咯吱”声,仿佛在碾压着每一个人的心脏。

苏沐清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那辆车消失在街角的尽头,她才感觉到,自己紧握的双拳,指甲已经深深地嵌入了掌心。

陈凡最后那句“去去就回”,如同定海神针,强行稳住了她即将崩溃的心神。

她不能慌,更不能乱。

他是为了保护她,为了保护这个家,才选择从容赴难。而她,作为他的妻子,此刻唯一能做的,就是替他守好后方。

“哼,不自量力!进了镇抚司,还想‘去去就回’?真是天大的笑话!”一旁,陈康那充满恶意的声音响起,他看着囚车消失的方向,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爹,这下好了,那个废物总算是自取灭亡了!”

陈仲的脸色却不像儿子那般轻松,他眉头紧锁,眼神中带着一丝凝重与不解。

今天的事情,发展得有些超出他的预料。他本以为,只要镇抚司的人一到,亮出“科场舞弊案”这个谁也碰不得的罪名,陈凡那个小畜生,就算不吓得屁滚尿流,也该是面如死灰,束手就擒。

可他万万没想到,陈凡竟能在那等绝境之下,临危不乱,甚至反客为主,一番话不仅点出了此案的致命漏洞,还把自己摆在了道义的制高点上,最后更是以一种近乎傲慢的姿态,主动走进了镇抚司。

这……这还是那个他印象中可以随意拿捏的病弱侄儿吗?

那份从容与自信,让他心中隐隐升起一丝不安。

“闭嘴!”陈仲低声呵斥了儿子一句,“事情还没到最后,不要得意忘形!走,去安和堂,此事必须立刻向老夫人禀报!”

说罢,他狠狠地瞪了一眼依旧站在原地的苏沐清,眼神中带着警告与威胁,随即带着陈康,快步向内院走去。他必须抢在所有人前面,在老夫人那里,给这件事定下调子。

看着他们父子离去的背影,苏沐清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让她混乱的思绪清明了许多。

去内院,找祖母。

这是陈凡给她的指令。

她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鬓发,挺直了腰背。原本因惊惧而略显苍白的俏脸上,此刻已是一片冰霜般的坚定。她不再是那个初嫁入侯府,对未来感到迷茫无助的苏家孤女,她是陈凡的妻子,安国侯府的少夫人。

她没有丝毫迟疑,转身,迈开脚步,朝着安和堂的方向走去。

一路之上,府中下人看她的眼神,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同情,有怜悯,有幸灾乐祸,更有避之不及的疏远。在他们看来,大少爷被镇抚司带走,等同于被打入了十八层地狱,这位刚刚入门三天的少夫人,恐怕转眼就要变成寡妇了。

苏沐清对这些目光视而不见,她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见到祖母,将陈凡的话,一字不差地转达到。

……

安和堂。

檀香袅袅,沁人心脾。

年过花甲的老夫人,正手持一串紫檀佛珠,闭目盘坐在软榻上,神情肃穆。她身旁,侍立着一个同样上了年纪,神情恭谨的老嬷嬷。

堂下的气氛,却有些压抑。

陈仲正唾沫横飞地讲述着刚才发生的事情,当然,在他的描述中,陈凡的据理力争,变成了死不认罪的狡辩;陈凡的从容自信,变成了不见棺材不落泪的狂妄。

“……母亲,您是没看到啊!那镇抚司的张指挥,拿出礼部侍郎赵谦的血书为证,已经是铁证如山!可凡儿他,他非但不认罪,还当众顶撞镇抚司命官,言语间,甚至将整个安国侯府都拖下了水!儿子当时怎么劝都劝不住啊!”

陈仲一脸的痛心疾首,仿佛真的是为陈凡,为整个家族的前途命运而担忧。

“是啊,祖母!”陈康也在一旁添油加醋,“大哥他太冲动了!镇抚司是什么地方?他这样硬顶,岂不是自寻死路?依孙儿看,咱们现在应该做的,是立刻与他划清界限,免得整个侯府都被他牵连啊!”

父子二人一唱一和,目的只有一个:让老夫人彻底放弃陈凡,最好是立刻上书宗人府,将陈凡从族谱中除名,这样一来,他陈仲一脉,便能名正言顺地继承爵位。

老夫人手中的佛珠,不疾不徐地捻动着,她没有睁眼,也没有说话,仿佛没有听到他们的聒噪。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丫鬟的通报声。

“老夫人,大少夫人求见。”

“让她进来。”老夫人的声音响起,苍老,却中气十足。

陈仲父子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冷笑。他们正愁找不到机会敲打这个新媳妇,没想到她自己送上门来了。

苏沐清缓步走进安和堂,对着上首的老夫人,盈盈一拜。

“孙媳苏沐清,见过祖母。”

她的声音清冷而平稳,没有一丝哭哭啼啼的慌乱,这让陈仲父子都感到有些意外。

“起来吧。”老夫人终于睁开了眼,那双看似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道精光,“门口的事,我已听你二叔说过了。你来,可是有什么要补充的?”

苏沐清站直身体,不卑不亢地迎上老夫人的目光,缓缓开口:“回祖母,二叔所言,与孙媳所见,颇有出入。”

“哦?”老夫人眉毛一挑,来了兴趣。

陈仲脸色一沉,喝道:“沐清!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还会当着母亲的面,说谎不成?”

苏沐清没有理会他,只是专注地看着老夫人,将刚才在门口发生的一幕,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她没有添加任何主观的评判,只是客观地陈述事实,尤其是陈凡那番关于“病弱之躯,何以行惊天大案”的逻辑质问,她更是说得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夫君言,他身为安国侯府嫡孙,绝不容人无端构陷,玷污陈家门楣。他并非囚犯,而是主动配合镇抚司调查,以证清白。他让孙媳转告祖母,请您老人家宽心,他,只是去去就回。”

当最后那四个字从苏沐清口中说出时,整个安和堂,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

陈仲父子的脸上,写满了错愕与荒唐。

去去就回?

他当镇抚司是他家后花园吗?

老夫人的眼中,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亮光。她死死地盯着苏沐清,仿佛要从她的脸上,看出这句话的真伪。

“他当真……是这么说的?”老夫人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孙媳不敢有半句虚言。”苏沐清的回答,斩钉截铁。

老夫人沉默了。

她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手中的佛珠,停止了转动。

她在思考,在权衡。

陈仲见状,心中大急,连忙道:“母亲!您可千万别信这妇人之言!陈凡那是在说大话,在自欺欺人!赵谦的血书是铁证,他这次是在劫难逃了!我们若是不当机立断,与他切割,等到镇抚司查抄家门的那一天,就一切都晚了啊!”

“是啊祖母!”陈康也急忙附和,“为了一个废物,搭上我们整个安国侯府,不值得啊!”

“废物?”

老夫人猛地睁开双眼,一道凌厉如刀的目光,瞬间射向了陈康,吓得他浑身一哆嗦,连忙闭上了嘴。

“一个能当着镇抚司指挥官的面,条理清晰,逻辑缜密,将对方问得哑口无言的人,是废物?”

“一个身陷绝境,却依旧能说出‘去去就回’这等豪言壮语的人,是废物?”

“一个能让新婚三日的妻子,在他蒙难之后,非但不哭不闹,反而能为他奔走,为他据理力争的人,是废物?”

老夫人一连三问,声色俱厉,每一个字都像一记耳光,狠狠地抽在陈仲父子的脸上,让他们面红耳赤,无地自容。

她缓缓从软榻上站起身,在老嬷嬷的搀扶下,一步步走到堂中。

她先是看了一眼面色惨白的陈仲,眼神中充满了失望:“仲儿,这些年,你掌管着府中庶务,看来,是把心思都用在了账本上,却把一个做人的格局,给越做越小了。”

随即,她又看向苏沐清,那严厉的目光,渐渐化作了一丝难得的温和与赞许。

“好孩子,你很好。”她轻轻拍了拍苏沐清的手,“陈家有你这样的媳妇,是凡儿的福气,也是我陈家的福气。”

一句简单的夸赞,却让苏沐清瞬间红了眼眶。这些日子以来所受的委屈、惊惧和压力,在这一刻,仿佛都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祖母……”

“什么都别说了,我心里有数。”老夫人打断了她的话,转过身,重新看向陈仲,声音恢复了冰冷与威严。

“传我的话。”

“第一,从今日起,府中上下,任何人不得议论世子之事,违者,家法处置,发卖出府!”

“第二,仲儿,你立刻备上一份厚礼,亲自去一趟英国公府,就说我说的,我老婆子想念张老夫人了,请她明日过府一叙。”

“第三,福伯!”老夫人扬声道。

一直候在门外的福伯,立刻快步走了进来:“老奴在。”

“你立刻持我的手令,去账房支取一万两银票。然后,去一趟北城‘万通钱庄’,找他们的刘掌柜。告诉他,我要买一个消息——三年前,科场舞弊案,礼部侍郎赵谦在镇抚司大狱中,留下的那封血书的全部内容,以及……是谁,将这封血书,重新翻了出来!”

老夫人一条条指令下达,条理清晰,直指要害。

英国公府,是当朝太后的娘家,势力庞大。

万通钱庄,表面是商号,实则是京城最大的情报贩子,只要给得起钱,没有他们买不到的消息。

陈仲听完,脸色彻底变了。他怎么也没想到,母亲非但没有放弃陈凡,反而要动用家族积攒多年的人脉和财力,去救他!

“母亲!不可啊!”他失声叫道,“为了一个陈凡,动用英国公府的人情,还去碰万通钱庄那种地方,这……这代价太大了!万一……”

“没有万一!”老夫人厉声打断他,一双老眼中,闪烁着洞悉一切的智慧光芒,“你以为,这仅仅是冲着凡儿一个人来的吗?你错了!”

“这背后的人,是要借着三年前的旧案,彻底搞垮我安国侯府!凡儿,只是他们打开的一个缺口!今日我们若退了一步,明日,他们便会踏平我陈家的大门!”

“唇亡齿寒的道理,你都不懂吗?!”

老夫人的话,如同一盆冰水,从头到脚浇在了陈仲的身上,让他瞬间清醒,也瞬间感到了无边的寒意。

是啊……他只想着夺爵,却忘了,一旦安国侯府这艘大船沉了,他这个二爷,又算得了什么?

“我……我明白了……”陈仲的声音干涩,冷汗,已经浸湿了他的后背。

“明白就快去办!”老夫人挥了挥手,脸上露出一丝疲惫,“都退下吧。沐清,你留下。”

陈仲父子如蒙大赦,不敢再多言半句,灰溜溜地退了出去。

偌大的安和堂,只剩下老夫人、苏沐清和那位老嬷嬷。

老夫人重新坐回软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孩子,让你受委屈了。”她看着苏沐清,轻声说道,“凡儿他……这次怕是捅了天大的篓子了。不过你放心,只要我这把老骨头还在,就绝不会让他一个人,去面对这满朝的风雨。”

她的眼中,闪过一抹与年龄不符的锐利与决绝。

“京城的这潭水,又要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