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静。

死一般的寂静。

镇抚司静思阁内,烛火摇曳,将陈凡的身影在墙壁上投射出一个巨大而扭曲的轮廓。他就那样僵立在桌前,仿佛一尊被瞬间石化的雕像,唯有那双瞳孔,剧烈地收缩成了两个危险的针尖。

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份展开的血书拓本上。

那猩红的字迹,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狰狞,仿佛带着书写者临死前的怨毒与不甘。然而,这一切的触目惊心,都比不上落款处那三个字带给陈凡的冲击。

苏、文、渊!

其后,是一个清晰无比的血指印。

这个名字,如同一道九天之上劈落的惊雷,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响,将他之前所有的冷静、所有的算计、所有的从容,尽数劈得粉碎!

怎么可能?!

这怎么可能!

苏文渊,他的岳父,苏沐清的父亲。一个因这桩科场舞弊案而被罢官去职,从天子门生沦为一介白衣,郁郁不得志的清流文士。他是这桩旧案中最无辜、最直接的受害者之一,他的女儿也因此被迫嫁给自己这个声名狼藉的“病秧子”冲喜。

可现在,这份由主犯赵谦留下的,本该攀咬幕后黑手的“血书”上,署名的罪人,竟然变成了他!

这已经不是栽赃陷害了,这是颠倒黑白,指鹿为马!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顺着他的脊椎疯狂向上攀爬,瞬间席卷了四肢百骸。他感觉自己仿佛坠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冰窟,周围是无尽的黑暗与冰冷,一张由谎言与阴谋编织的巨网,正从四面八方,悄无声息地向他收拢。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

明白了为何陆玄会将这份拓本交给他。

这不是什么“机会”,这是一个更深、更毒的陷阱!一个诛心之计!

对方就是要让他看到,让他知道,他所做的一切挣扎都是徒劳的。他以为自己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可当他奋力拉扯,却发现这根稻草的另一端,捆绑的却是他最亲近的人!

这是要让他陷入自我怀疑,让他与苏家反目成仇,让他从内部开始崩溃瓦解!

好狠毒的手段!

陈凡的呼吸,在这一刻几乎停滞。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胸腔内心脏狂乱的擂鼓声,血液在血管中奔流咆哮,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混合着彻骨的冰寒,直冲天灵。

他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在静思阁的高墙之外,在京城那深沉的夜幕之下,正有一双眼睛,一双充满了戏谑与嘲弄的眼睛,正透过重重阻碍,饶有兴致地欣赏着他此刻的震惊与绝望。

然而,就在这心神即将失守的刹那,一股温热的气流,自丹田深处悄然升起。

是龙象般若功!

这门无上功法在察觉到主人心境剧烈波动时,竟自发运转起来。那股温热的气流如同一条条涓涓细流,迅速流淌至他的四肢百骸,安抚着他那几欲沸腾的气血。他那狂跳不止的心脏,渐渐平复下来,脑海中那片混乱的惊雷,也逐渐被一种绝对的冷静所取代。

陈凡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慢慢吐出。

那口浊气带走了他心中最后的一丝慌乱。

他的眼神,重新恢复了古井无波的深邃。

不。

不对。

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乱。

愤怒与恐慌,只会让自己落入敌人早已设计好的圈套。

他强迫自己将目光从“苏文渊”那三个字上移开,重新审视这份血书的每一个细节。

过目不忘的天赋,在这一刻被他催动到了极致。

他脑海中,瞬间浮现出苏沐清陪嫁过来的一箱书籍,其中有几本,正是岳父苏文渊亲笔作注的孤本。那上面的字迹,他曾无意中翻阅过,每一个字的笔锋、力道、间架结构,都已深深烙印在他的记忆里。

苏文渊乃是前科状元,翰林学士,他的书法,自成一派,风骨卓然。其字如其人,清正刚健,透着一股文人的风骨与傲气。

而眼前这份血书上的字迹……

陈凡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乍看之下,的确与苏文渊的笔迹有九成相似,几乎可以以假乱真。寻常人,甚至是专业的刑部书吏,恐怕都难以分辨。

但是,在陈凡那如同超清扫描仪一般的双眼下,其中的破绽,开始无所遁形。

太像了!

正是因为“太像”,所以才假!

苏文渊的书法,是一种长期书写下自然形成的风格,每一笔,每一划,都充满了随心所欲的灵动与神韵。

而这血书上的字,虽然形似,却失了神。它太工整,太刻意了!每一个字的转折、顿笔,都像是在临摹一个完美的范本,力求分毫不差。这种刻意,反而失去了一个人在绝境之中,用鲜血书写时,那种情绪激荡下必然会产生的笔力变化与字形失真。

这更像是一件……精雕细琢的“艺术品”,而非一份绝命书。

再看内容。

血书上罗列的罪状,详尽而周密,涉及考题泄露的渠道、收受贿赂的官员名单、以及事后分赃的细节,逻辑清晰,环环相扣,俨然出自一个心思缜密的官场老手。

可苏文渊是何人?

翰林学士,清贵之职,主要负责修史编书,为帝王讲经。他一生钻研学问,为人孤高,最是不屑于官场上那些蝇营狗苟之事。让他去策划如此一场牵连甚广、手法老道的舞弊大案,简直比让一个屠夫去绣花还要荒谬!

最后,那个血指印。

陈凡的目光落在那枚指印上,瞳孔再次一缩。

指印很清晰,纹路分明。

但这同样是一个巨大的破绽!

一个人在用手指蘸血写字,尤其是在写下自己名字,按下决定生死的指印时,心境必然是复杂的,力道也必然是不均匀的。按下的指印,或深或浅,或因血迹粘稠而产生拖拽、模糊的痕迹。

可眼前的这个指印,却像是用印泥一样,均匀而完美地盖了上去。

仿佛那个人,不是在赴死,而是在签署一份……再寻常不过的契约。

伪造!

这绝对是一份伪造得天衣无缝的血书!

当这个结论在陈凡心中浮现的瞬间,他非但没有感到轻松,反而觉得背后的寒意更甚了。

能做出如此精妙绝伦的伪证,其背后策划之人的能量与心机,已经到了一个令人发指的地步!

这个人,或者说这个势力,不仅要置他于死地,还要将苏家也彻底拖下水,甚至不惜伪造前朝重臣的绝笔,来构陷一个早已被罢黜的文官。

他们的目标,恐怕早已超出了安国侯府的内部争斗。

这盘棋,太大了。

陈凡缓缓坐回椅子上,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笃”的轻响。

他的大脑,在这一刻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起来。

无数的线索、人物、动机,在他的脑海中交织、碰撞、重组。

二叔陈仲……他有动机,但绝对没有这个能力。他顶多算是一颗被推到明面上的棋子,一把被人利用的刀。

陆玄……他将血书交给自己,态度暧昧。他是奉命行事,还是想借自己这颗石子,来探一探这潭深水的究竟?

皇帝……“听其言,观其行”。那位高居九重之上的天子,在这盘棋中,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他真的被蒙蔽了,还是在冷眼旁观,甚至……乐见其成?

还有那个隐藏在最深处的,真正的幕后黑手!

陈凡的脑海中,渐渐勾勒出了对方一条清晰的毒计链条。

第一步,利用三年前的旧案,将自己投入镇抚司这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死地。

第二步,若自己不堪一击,便在狱中用酷刑或意外,让自己“病死”,一了百了。

第三步,若自己扛住了,便派出刺客,进行物理灭口。

第四步,若刺杀也失败了,就抛出这份伪造的“苏文渊血书”,从精神上彻底击垮自己,同时将火引向苏家,让自己陷入孤立无援的绝境!

一步扣着一步,招招致命!

对方显然已经将自己的所有反应,都计算了进去。

只可惜……

陈凡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们算错了一点。

他们所算计的,是那个病弱无能、胆小怯懦的安国侯府嫡长孙。

而现在的他,早已不是那个人了!

他们以为抛出这份血书,是将军。

殊不知,在陈凡眼中,这份堪称完美的伪证,恰恰是对方露出的……最大的破绽!

因为,伪造,本身就说明了一个问题——他们手中,没有真正的证据!

他们不敢,或者说不能,让当年的真相浮出水面,所以才需要用一份假的血书来混淆视听,来将水搅浑!

这意味着,当年的科场舞弊案,其背后隐藏的秘密,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大!大到足以让这些通天的人物,不惜用如此拙劣而又精妙的手段来掩盖!

“想让我绝望?”

陈凡看着那份血书,低声呢喃,眼神中再无一丝迷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疯狂的灼热与战意。

“我偏要让你们,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绝望!”

他没有去撕毁那份血书,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愤怒与失态。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份拓本重新卷好,用油布包好,然后,将其放在了自己枕头底下,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

紧接着,他吹熄了蜡烛,和衣躺下,闭上了眼睛。

房间,再次陷入了黑暗。

但这一次,黑暗中,却有一双眼睛,亮得吓人。

他知道,墙外,必然还有陆玄的眼睛在盯着自己。

他要做的,就是演好这场戏。

演好一个,被这封“岳父的血书”彻底击垮,心如死灰,万念俱灰的……可怜人。

只有这样,那藏在暗处的毒蛇,才会放松警惕。

只有这样,他才能在对方以为胜券在握的时候,从最意想不到的地方,给予其致命一击!

夜,还很长。

而这场好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