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没有日期。没有署名。 只有这短短的两行字,像两把烧红的钝刀,缓慢而残忍地切割着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撑不到……”林晚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重复着这三个字。撑不到?什么时候写的?她病得很重?什么时候?为什么自己完全不知道?十年?这十年……她去了哪里?她在哪里?

无数个疯狂的问题在脑中炸开,伴随着巨大的、灭顶般的恐慌和无法言喻的剧痛。她猛地想起一年前画展上,王策展人那句被她冰冷打断的话:“刚才在开幕式酒会上,好像看到你妈妈了?穿一件米色开衫……她好像站你作品前看了挺久……”

米色开衫……病床上的苍白……虚弱无力的字迹……

“不——!”一声凄厉的、不似人声的嘶喊猛地从她胸腔里迸发出来,带着撕裂般的绝望。她像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踉跄着后退,脊背重重撞在储藏间冰冷的墙壁上。手中的画纸和那叠厚厚的汇款单,如同被狂风吹散的枯叶,纷纷扬扬地从她颤抖的手中滑落,无声地飘散在积满灰尘的地板上。

她靠着墙壁,身体不受控制地滑落,最终跌坐在地上。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却远不及心底那刺骨的寒意。泪水决堤般涌出,决堤般涌出,不再是无声的滑落,而是伴随着压抑了十年、此刻再也无法控制的、破碎而绝望的呜咽。那呜咽声在狭窄的储藏间里回荡,沉闷而绝望,如同濒死小兽的哀鸣。她蜷缩起来,双臂死死抱住自己的膝盖,指甲深深掐进手臂的皮肉里,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抵御那从灵魂深处蔓延开来的、足以将她吞噬的剧痛和冰冷。

她终于明白了。明白了那笔支撑她完成学业的钱从何而来。明白了沈静为何能“大方”地将保送名额让出——她早已病入膏肓,她根本无力负担两个孩子的未来,她只是在那绝望的境地里,做出了一个母亲最撕心裂肺的抉择。她选择了让更有把握考上大学的继女去抓住那个机会,而用自己可能所剩无几的生命和健康为代价,去偷偷换取亲生女儿远渡重洋的学费!十年里,那些一笔笔跨越重洋的汇款,不是施舍的残羹冷炙,不是良心的不安,而是一个垂死母亲,燃烧自己最后的生命,为女儿铺就的后路!她甚至不敢告诉她,只敢在生命的尽头,穿着那件米色的开衫,像一个最卑微的观众,远远地、偷偷地,在女儿的画展上,看最后一眼她亲手送出去的、如今已发着光的女儿。

而她呢?她回报了什么?是砸烂的画具,是刻骨的诅咒,是十年的怨恨,是那张明天下午两点即将生效的、彻底抹杀母亲存在的记忆清除手术同意书!

“撑不到看你画展开幕那天了……” 歪扭的字迹如同烧红的烙铁,一遍遍灼烧着她的脑海。妈妈……妈妈……她最后的日子,是怎样的?她是在病床上,带着怎样破碎的心情,写下了这行字?又是在哪里,独自一人,孤独地走向了生命的终点?而自己,当时在哪里?在画着那些冰冷疏离的画?在享受着母亲用命换来的“前途”?在咬牙切齿地诅咒着她?

铺天盖地的悔恨和自责,如同冰冷沉重的海水,瞬间将她彻底淹没。那巨大的、迟来的痛苦,比过去十年里任何一种恨意都来得更凶猛,更锐利,将她自以为坚硬的甲胄击得粉碎。她蜷缩在冰冷的、布满灰尘的角落里,像被世界遗弃的孤儿,只有身体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和那破碎不成调的呜咽声,证明她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