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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阳宫的雪,总比郦山的来得早。
芈月拢了拢身上的玄色翟衣,站在章台殿的回廊下,看着廊外飘落的雪片粘在青铜灯柱上,瞬间融成一小团水迹。殿内传来新铸编钟的试音声,叮叮当当,却压不住阶下铜鹤炉里松烟的轻响——那是庸芮特意从河西郡带来的赤柏香,说能驱寒,更能宁神。
“太后,雪大了,该进殿了。”侍女锦儿捧着暖炉过来,语气里带着小心翼翼的劝。
芈月没动。她的目光落在远处宫墙上的雉堞,雪落在那些凹凸的砖缝里,像给冰冷的宫墙敷了层薄棉。三年了,从义渠草原回到咸阳,从宣太后亲政到平定季君之乱,她走过的路,比这宫墙的砖缝还多,每一步都踩着冰碴子,可只有庸芮,总在她踩过冰碴后,默默递来一盆炭火。
“庸相呢?”她忽然问。
锦儿愣了愣,随即回话:“庸相在偏殿整理河西郡的粮秣册子,说是今冬雪早,怕边境军民挨冻,要赶在年前把粮草运过去。”
芈月点点头。她知道庸芮的性子,永远这样,把所有事都想得周全,却从不说自己有多累。当年她在燕国为质,是庸芮借着出使的名义,偷偷给她送去过冬的狐裘;后来她回秦国争位,是庸芮顶着宗室的压力,在朝堂上第一个跪下来喊“太后千岁”;就连她和义渠君的纠葛,满朝文武都在背后议论,也只有庸芮,会在她心烦时,递上一卷《诗经》,只说“太后想做什么,臣都信得过”。
她转身往偏殿走,玄色的衣摆扫过回廊的栏杆,带起细碎的雪粒。偏殿的门没关严,漏出一点昏黄的灯光,还有庸芮低低的说话声——像是在跟属官交代什么,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条理。
“……粮草要分三批运,第一批走渭水运道,务必在腊月初十前到上郡;第二批走陆路,让民夫多带些御寒的姜汤,工钱给双倍;第三批……”
“第三批让蒙骜将军亲自押送吧。”芈月推开门,打断了他的话。
庸芮猛地抬头,手里的毛笔顿了一下,墨汁在册子上晕开一小团黑迹。他穿着一身藏青色的朝服,头发用玉簪束着,鬓角有几缕银丝——是这几年熬出来的。看见芈月,他连忙站起身,躬身行礼:“臣参见太后。”
“免礼。”芈月走到案前,看着案上摊开的粮秣册,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连页边的空白处都记着备注,“蒙骜刚从北地回来,熟悉路况,让他押送第三批,你也能省些心。”
庸芮低头看着册子,没说话,只是伸手把案上的暖炉往她那边推了推:“太后怎么过来了?偏殿冷,仔细冻着。”
芈月看着他的手。那是双常年握笔的手,指节分明,却在虎口处有一道浅浅的疤——那是当年在燕国,为了护她躲开赵军的追杀,被剑划到的。她忽然想起,那时候她问他“为什么要帮我”,他只说“臣是秦臣,自然要护着秦国的公子稷”,可她知道,他护的,从来不止公子稷。
“你多久没好好歇过了?”她问,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沉郁,“从秋收开始,你就没回过家,天天在宫里盯着粮草、盯着军器,连顿热饭都没好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