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北上的裂缝
雨点击打窗玻璃的声音，和医院仪器的滴答声很像。
月亮靠在副驾驶座上，脸朝着车窗外。外面是北方小城特有的夜，沉黯里搅着些廉价的霓虹。雨线把那些晕开的光斑拉得很长，扭曲着滑落。导航机械的女声提示：“您已进入北安市，当前道路限速60公里。”
北安。崔贝的家乡。一个她只在手机地图上反复放大缩小看过无数遍的陌生地名。
“快到了。”崔贝的声音有些干，带着刻意找话的小心，一只手从方向盘上挪开，轻轻覆在她搁在腿上的手背。“手怎么这么凉？空调开大点？”
月亮摇摇头，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窗玻璃上划着。副驾前的储物格开了条缝，露出里面大红的结婚证一角，那红色在这灰暗的车厢里显得格外刺目而喜庆，像个不合时宜的笑话。
两个月前，就是在这辆车旁边，牧姨——崔贝的母亲——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几乎要怼到玻璃上，尖厉的咒骂穿透金属和玻璃，钉进她骨头里——“南方来的狐狸精！才认识多久？不知哪来的野种就想塞进我们崔家！滚！别脏了我家的地！”
那时候，她还没显怀。牧姨的眼睛毒，仿佛自带B超功能，一眼就断定了她“腰软屁股小，生不出儿子”，断定她家那头的姑娘“娇气、便宜、跑得快”。
然后，就是得知她怀孕后的突然沉默，以及长达一个月的冷战。最后，是一通打给崔贝的、语气僵硬的电话：“……先结了再说。赶紧的，肚子大了好看啊？”
于是，他们火速领了证。于是，有了这次北上之行。名义上是“回老家结婚”，实则更像是一场押送交付，带着一丝“验明正身”的屈辱感。
“妈她……就是嘴上厉害，心是好的。”崔贝重复着这句一路上已经说了好几遍的苍白安慰，像在背诵一篇自己都不太相信的课文。“她知道你有了，其实……心里挺高兴。”
高兴？月亮嘴角扯出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她想起视频电话里，牧姨那双透过屏幕都能感到寒意的眼睛，在她腹部逡巡，问的不是“身体怎么样”，而是“查了没？现在技术好，三个多月就能看清楚”。
她没应声。孕吐反应还没完全过去，胸口有些闷。车里放着崔贝爱听的摇滚，吵得她太阳穴突突地跳。她伸手关掉了音乐。
突然的寂静让气氛更加尴尬。
“呃……累了就睡会儿。”崔贝讪讪地，“还得开半个多小时呢。”
“睡不着。”月亮轻声说，目光依旧投向窗外。北方的地貌和南方迥异，开阔，粗粝，即使是在夜里，也能感受到那种失去山水萦绕庇护的、赤裸裸的平坦，让人心慌。雨势渐大，刮雨器左右摇摆，在前方车灯照射下，划出两个巨大的、不断扇动的扇形光区。
她想起她家那边，也是下雨。但那是绵密的、温柔的梅雨，淅淅沥沥，打在青瓦白墙上，空气里是潮湿的草木清香。她会和妈妈窝在沙发上，盖着薄毯，看一部老电影。爸爸会端来热腾腾的糖水鸡蛋……
鼻尖一酸，她赶紧眨眨眼，把那股湿意逼回去。
不能哭。至少现在不能。
车驶下高速，进入北安市区。路灯昏暗，街道宽阔但行人稀少，偶尔有巨大的货车呼啸而过，溅起大片水花。店铺招牌的字号都很大，直愣愣的，缺乏南方招牌那种旖旎的烟火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