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黄风起
黄风从渤海滩上刮过来,卷起盐碱地的白色粉末,掠过枯黄的芦苇梢,发出呜呜的响声。这风刮了三天三夜,把高密东北乡的天空刮得昏黄,把人的心也刮得毛躁起来。
张老疙瘩蹲在自家土炕上,透过糊窗纸的破洞瞅着外面的天色。他的脸皱得像颗干枣,两只眼睛却亮得吓人,仿佛能穿透这漫天黄风看到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这风邪性,”他嘟囔着,“带着股臊气。”
儿媳妇王桂花正蹲在灶前熬粥,听见公公的话,撇了撇嘴,“爹,您又瞎琢磨啥呢?不就是场风么?年年春天都刮。”
张老疙瘩不言语了,只是鼻子抽动了两下,像是真在嗅风里的味道。他那双粗糙得像是老树皮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炕桌上那个磨得发亮的黄铜烟袋锅。
五岁的孙子铁蛋从门外跑进来,带进一股裹着沙土的风。
“滚出去抖擞干净再进来!”王桂花吼道。
铁蛋又退到门外,噼里啪啦地拍打身上的尘土。这孩子长得虎头虎脑,一双大眼睛黑得发亮,就是瘦得像根芦柴棒。
“爷爷,我看见黄鼠狼了!”铁蛋蹦跳着进屋,迫不及待地报告他的新发现,“好几只呢,往村东头老坟地方向跑了。”
张老疙瘩的眼皮猛地跳了一下,“几只?”
“三四只...也可能是五六只。”铁蛋掰着脏兮兮的手指头数着,“跑得太快了,一溜烟就没影了。”
王桂花把一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墩在桌上,“少看那些邪乎玩意儿,赶紧吃饭上学去!”
铁蛋吐了吐舌头,扒着碗边哧溜哧溜地喝起来。学校的钟声已经响过两遍了,再不去就要迟到了。可是今天老师说要考试,他宁愿在外面看黄鼠狼跑来跑去,也不想坐在教室里对着那些看不懂的题目发愁。
张老疙瘩慢腾腾地从炕上挪下来,穿上那双露脚趾头的布鞋,“我去地里看看。”
“爹,这大风天的,您去地里干啥?”王桂花皱眉道,“再说了,咱家那几亩盐碱地,除了耐碱的高粱还能长啥?这才刚出苗,有啥可看的?”
老人像是没听见似的,佝偻着背出了门。黄风立刻裹住了他瘦小的身躯,像是要把他卷走似的。但他稳稳地走在风里,那步子有着庄稼人特有的扎实。
村路上没什么人,这种天气大家都躲在屋里。只有村东头老杨家的傻儿子二憨子蹲在墙根底下,拿着一根树枝在地上划拉着什么。看见张老疙瘩过来,他抬起头,咧着嘴傻笑。
“黄仙...黄仙搬家哩...”二憨子含糊不清地说。
张老疙瘩停下脚步,“你说啥?”
“黄仙搬家哩,”二憨子重复道,手指向东边老坟地的方向,“全都去那儿了,浩浩荡荡的...”
张老疙瘩的心里咯噔一下。这傻子有时候说的话,邪门地准。村里人都说,二憨子的窍被黄大仙给迷住了,虽然傻,却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东西。
老人加快脚步,不是往自家地里去,而是转向了老坟地方向。风更大了,刮得他几乎睁不开眼,但他固执地向前走着,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牵引着。
老坟地是张家屯埋死人的地方,大大小小的坟包散落在盐碱滩上,只有几棵歪脖子老槐树在风中瑟瑟发抖。平日里这儿就阴森森的,很少有人来,赶上这种刮黄风的天气,更是连个鬼影子都见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