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来。”李胤的声音依旧冷淡,听不出情绪,那居高临下的姿态仿佛在施舍一只流浪的猫犬。
萧彻僵住了,所有的恨意和倔强瞬间凝固在那只突兀伸来的手上。他迟疑着,巨大的屈辱感几乎要将他撕裂。是继续伏在这肮脏冰冷的泥泞里,承受着四周渐起的窃笑?还是抓住这只来自敌国太子、带着施舍意味的手?求生的本能与质子卑微的处境最终压倒了那份尖锐的尊严。他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的铁锈味,才缓缓抬起沾满污泥的手,用力抓住了那只温热的手掌。李胤的手很稳,力道也出乎意料地大,一把将他从雪泥中拉起。起身的刹那,萧彻清晰地看到李胤眼底一闪而过的、并非全然是嘲弄的复杂微光。李胤迅速松开了手,仿佛触碰到了什么不洁之物,从袖中抽出一方素白丝帕,随意递了过来,随即转身,银狐裘袍角在冷风中划出一道漠然的弧线,只留下一个清冷背影和一句淡然的嘱咐:“擦干净。学宫重地,莫要污了圣贤的眼。” 那丝帕带着清雅的、南国才有的兰芷冷香,与这北地的苦寒格格不入。萧彻握着那方柔软的丝帕,上面还残留着对方指尖的温度,额角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血却似乎被那奇异的香气暂时凝住了。他望着李胤消失在回廊尽头的背影,第一次觉得这森严的学宫,似乎并非铁板一块,那冰冷的缝隙里,也透进了一丝他无法理解的光。
时光在苍梧古国深如海渊的学宫悄然流逝,如同一尾滑溜无声的鱼。那场雪地里的狼狈相遇,并未如众人预料般成为两个少年间永恒的冰封界限,反倒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子,荡开了意想不到的涟漪。或许是质子身份天然的疏离感将他们推向了彼此,又或许是骨子里那份不甘平庸的桀骜在暗中呼应。李胤的博学与洞察力令人惊叹,他能从一卷晦涩的《禹贡九州图志》中,敏锐地指出一条被所有人忽略的、关乎南渊粮道命脉的微小水脉标注。而萧彻,这个被蔑称为“朔方蛮子”的少年,在兵策推演课上展现出的冷硬决断与对北地风物、骑兵战术的精深了解,常令李胤陷入沉思。他的目光扫过沙盘上朔方辽阔的疆域,如同鹰隼掠过自己熟悉的猎场。
“北狄之患,如附骨之疽,”一次课后,李胤罕见地主动走近独自整理书简的萧彻,指着沙盘上朔方以北那片标注着凶兽图腾的广袤区域,声音低沉,“你们朔方,如何能守?”
萧彻抬起眼,目光锐利如刀锋。他伸出食指,指尖带着常年习武留下的薄茧,重重戳在沙盘上朔方边陲几个不起眼的隘口:“以攻代守。狄人逐水草,部落分散。冬日雪封,其马羸弱,粮草不济,便是破绽。轻骑锐卒,千里奔袭,直捣其冬营老弱妇孺所在,断其根苗,迫其远遁。”他的话语简洁、冰冷,带着北地特有的残酷逻辑,却字字敲在李胤心上,让他看到了一种迥异于南渊倚仗坚城、消耗粮秣的守城之道。那是一种刮骨疗毒般的决绝。
这份在智识与胆魄上奇特的共鸣,在某个传言四起的深夜达到了顶峰。学宫深处,那座名为“观星台”的禁地,据说是苍梧国用以窥探天命、藏有秘档的所在,一直由重兵把守。一个关于前朝失落兵书《九韬》可能藏于其中的流言,点燃了两个少年心中同样炽烈的冒险火焰。李胤深谙学宫守卫换岗的间隙与巡夜规律,萧彻则有着狼一般的警觉和在朔方严寒中练就的攀爬身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