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出生在皖北一个名叫小河集的偏僻村庄里,那里至今还流传着许多古老的习俗和说法。村子坐落在两条河的交汇处,一条是常年浑浊的涡河,另一条是季节性断流的沙沟河,两条河围出的滩涂地便是村里人的粮仓,春种小麦,秋收玉米,日子过得像河水流淌般缓慢又扎实。最让我记忆深刻的,是关于小孩子火气不足,容易招惹不干净的东西的说法,这说法像一层薄雾,从小就笼罩在我的童年里。

我们那儿带小孩走夜路,必备两样东西:一盒火柴和一把桃树枝。火柴是最便宜的“洋火”,红色的药头擦在粗糙的盒皮上,“嗤啦”一声就能燃起一簇橘红色的火苗,老人们说这火苗能点燃阳气,驱散跟在身后的阴邪;桃木则自古就是驱邪的神木,村里那棵老桃树,枝桠遒劲,每年春天开得满树粉白,夏天结出的毛桃酸涩得很,却没人舍得砍它一根枝,谁家孩子要走夜路,都会提前去树下折一小截,用红绳系在手腕上。

村里的老人说,小孩子头顶的囟门未完全闭合,那地方是“天门”,阳气从这儿散出去,阴气就容易钻进来,最容易招惹那些游荡在阴阳之间的“东西”。而我偏偏是那种命里属阴,火气比一般孩子还要低的,这是村里最懂“命理”的张半仙说的,他捏着我的生辰八字,手指在泛黄的纸上划来划去,最后叹了口气对我娘说:“这娃子,冬至子时生,天生带寒,得多护着。”

母亲后来跟我讲,我出生在冬至那天的子时,正是一年中黑夜最长、阴气最盛的时刻。那天傍晚就开始飘雪,雪花不大,却下得绵密,把村子里的土路、屋顶都盖得白茫茫一片。娘的肚子疼了大半夜,接生婆李奶奶裹着厚厚的棉袄,揣着一把剪刀和一捆粗布,深一脚浅一脚地从村西头赶过来。屋里生着煤炉,烟囱里冒着淡淡的黑烟,煤油灯的火苗被风吹得晃来晃去,映得墙上的影子忽大忽小。

凌晨一点多,我终于呱呱落地,可哭声却弱得像小猫似的,李奶奶把我裹在事先准备好的小褥子里,皱着眉头嘟囔:“这娃儿哭声弱,将来怕是要多小心。”据她说,那晚产房里的煤油灯无故摇曳了好几次,明明窗户关得严严实实,却总像有风吹进来,更邪门的是,窗外还传来似有似无的叹息声,那声音轻飘飘的,不像是大人的,也不像是小孩的,听得人心里发毛。

因为我特殊的出生时辰和体质,家里人对我格外小心。三岁前,我几乎从不在天黑后出门,就连傍晚太阳刚落山,娘都会赶紧把我抱进屋里,关上大门,再用一根木闩抵上。即使白天,若是去较远的地方,比如去邻村的外婆家,母亲或奶奶也会在我口袋里塞上一小截桃木枝,还会反复叮嘱:“别乱摸路边的石头,别跟不认识的人说话,要是觉得冷,就赶紧喊娘。”

可有些事,终究是防不胜防。每次天黑后跟母亲去外婆家,回来时即使揣着桃木枝,也偶尔会莫名其妙地发烧。那种发烧不同寻常,不是慢慢升温,而是突然一下子就烧起来,额头烫得能烙饼,用娘的话说,“摸上去像刚从灶膛里掏出来的红薯”,但四肢却冰凉,像泡在冰水里,嘴唇发紫,还会说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胡话,一会儿喊“别拉我”,一会儿又说“那地方好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