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这时,奶奶总会端来一碗清水和三根筷子。那筷子是家里常用的竹筷,洗得干干净净,放在碗沿上。她让我坐在堂屋中央的八仙桌旁,那桌子是爷爷年轻时亲手做的,桌面被磨得发亮,桌腿上还刻着简单的花纹。奶奶点燃三炷香,插在桌角的香炉里,香灰簌簌地落在桌面上,她嘴里念念有词:“过往神灵,路过的仙家,若是娃儿不小心冲撞了,请给个明示,莫要跟娃儿一般见识。”然后将筷子直立着放入水中,眼睛紧紧盯着水面。
说来也怪,若是平常,筷子定然会散开倒下,可在我发烧时,那三根筷子就像被无形的手扶着,直挺挺地立在水中,一动不动,有时甚至还会微微颤动,仿佛真的有“东西”在回应。
“果然又撞上了。”奶奶会叹口气,脸上满是心疼,然后取出早就备好的黄表纸和桃树枝。黄表纸是从镇上的纸扎铺买的,裁得方方正正,叠成小方块;桃树枝是当天从老桃树上新折的,还带着新鲜的桃叶。奶奶用桃树枝沾着碗中的水,从我头顶开始,一点点擦拭全身,先擦额头,再擦脸颊,然后是胳膊、手心,最后是腿和脚。她的手很粗糙,常年干农活磨出的老茧刮在皮肤上有点疼,但我从不敢反抗,只乖乖地坐着,任由她的手在我身上移动。擦拭时奶奶会念诵古老的驱邪咒语,那些词句古老而晦涩,像是从很远的年代传下来的,我至今也不知道具体内容,只记得那声音低沉而缓慢,像在跟看不见的“东西”谈判。
擦拭完毕后,奶奶会端着那碗水走到院外,面朝西方——老人们说西方是“归西”的方向,是阴人该去的地方。她将水猛地泼出去,水珠溅在地上,很快就渗进了土里,同时点燃黄表纸,火光映着她的脸,在夜色中显得格外肃穆。她嘴里念叨着:“拿钱走人,莫再缠着娃儿。该去哪去哪,莫在人间徘徊,来世投个好人家。”纸钱烧尽的灰烬会被风吹散,像一群黑色的蝴蝶在空中飞舞,而我的烧往往就在这个过程中奇迹般地退去,刚才还烫得吓人的额头,没过多久就凉了下来,四肢也慢慢有了温度,仿佛刚才的高烧从未发生过一样。
这些仪式在我童年中重复了不下十次,以至于我后来甚至能够平静地看着筷子在水中直立而不感到害怕,有时还会好奇地问奶奶:“那‘东西’拿到钱会去哪里呀?”奶奶总会摸摸我的头,说:“去该去的地方,不会再来找你了。”可只有一次经历,却让我至今回想起来仍脊背发凉,那也是我对“那个世界”最为直观和恐惧的一次接触,像是在平静的湖面上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的涟漪至今也没散去。
那是我七八岁的时候,一个夏日的午后。那天的太阳格外毒辣,把地面晒得滚烫,光着脚踩在上面能烫得人直跳脚。院子里的老槐树叶子被晒得打了蔫,蝉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知了——知了——”的声音此起彼伏,让人心里更添了几分烦躁。母亲正在院子里的石磨旁磨玉米面,金黄的玉米粒从磨眼儿里倒进去,转着磨盘,细腻的玉米面就从磨缝里漏出来,落在下面的竹筛子里。
“小辉,去前庄的堂姐家送些新磨的玉米面。”母亲停下磨盘,用围裙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从竹筛子里舀了满满一篮子玉米面,“你堂姐家最近缺粮,这是刚磨好的,新鲜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