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马谡没有回答,他的双拳在袖中收得很紧,指节硬得像一小截骨刺。他知道不止。他知道失的不仅是地,还有军心——那是比地更难追回的东西。

“王平。”诸葛亮的目光略偏,淡淡道,“他劝你靠水,你说什么?”

马谡像被火炙了一下,猛地抬头,又迅速低下去:“我说……水可断,势可制,只要占高,魏军上不来。”

“魏军上来了。”诸葛亮说。

马谡的肩膀狠狠一缩。那一日山风如割,旌旗在谷口里像一张张张开的大嘴,魏军鼓声层层扑上来,山路逼仄,他的阵形像被人从两侧捏住,一捏便乱。他记得王平背靠背挡住一段陡坡的样子,记得那些士兵的眼白在尘土里一明一灭,记得自己勒缰掉转马头时,马的肋骨在腿上像弓弦一样硬。他记得很多东西,它们像被攥住的沙,越用力越流得快。

“末将愚钝,轻敌妄进,不听良言,罪无可赦。”马谡的声音忽然很轻,轻得像一片落叶,“愿受军法。”

帐内又静了一静。静到能听见门外夜风掠过旗角,掠过鼓面,人群在这静里被压得更低了一寸。诸葛亮望着这个曾被他视作“可用”的年轻人,眼里的寒光一寸寸退去,露出深处那团烫人的热。那热扬起来烧到嗓子眼,他把它又压下去,像把一锅翻滚的水按在火上,不许它溢。

“你有老母。”他忽然道。

“是。”马谡哑声答,“八旬。”

“你有兄弟。”诸葛亮又问。

“有。”马谡的眼里浮上一点极细的光,“皆读书。”

“你还有命。”诸葛亮看着他,“这命,本可用来补你书里未学完的东西。”

马谡的肩膀抖得更厉害了,那点细光在眼里一闪,随即熄灭。他缓缓磕头,额头在地上重重一磕,发出沉沉一声:“丞相明鉴。末将……有罪。”

诸葛亮闭了闭眼。睫毛在灯焰里投下一道极细的影。他不是没有办法——他可以从轻;他也不是没有权——他一句“押后再议”,所有人都会松一口气。但他看见的是西城上那面被风吹得叮当地铜环,看见的是魏军在空城前退去的那一线侥幸,看见的是今日不斩,明日将令不止一条会被折去。他忽然明白,自己不是只要做一个懂得爱惜人才的丞相。他还必须做一个把自己的心也拿上法场的人。

“军令如山。”他以几乎听不出情绪的声音道,“违令者斩。”

帐中将佐齐齐一震,有人差一点要出声,又硬生生咬住了舌尖。马谡磕了第二个头,声音像是从胸腔最深处刮出来的:“谨受军法。但……丞相,求一事。”

“说。”

“老母无人奉养。”马谡的唇发抖,把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愿以余俸、家中钱粮,归入母名,以安晚景。末将……死,亦得瞑目。”

诸葛亮的喉头猛地一紧。那一瞬,他几乎要伸手把这人从地上拉起来,说一句“去吧”,像当年在草庐里他放走了求学救火的小童。但他只是抬手,按住羽扇的扇骨,让自己的指节在硬木上重重一压。

“记下。”他对案旁的从事说,“马谡死后,家中钱粮,悉拨其母名下,另给官廪以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