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喏!”

马谡的背一下塌下去,像一张撑得太久的弓终于松了弦。他再叩首,额头撞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嘭”。他没有再说话,嘴唇微微开合,像在无声念着什么——也许是母名,也许是弟名,也许是某一个他曾以为可以抖落一身风尘去讲兵论道的地方名。

诸葛亮转过身去。那一瞬,他的肩胛骨轻轻一颤,羽扇在他背后垂下一寸。他不愿让整个营看见他眼里的水。他站了很久,久到灯油在盏沿溢出一小滴,沿着青铜的纹理缓缓流下,才把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来人——”

刀斧手出列,齐声应诺。

“押赴校场,行刑。”

两名刀斧手上前,一左一右架住马谡臂弯。马谡垂着头,双腿往下一沉,站稳。他回头看了一眼诸葛亮,只一眼,便不再回望。他知道那一眼里有太多东西,会把他所有挣扎都化成寸寸碎裂。他把嘴角抿紧,像要把一个哭音生吞下去,用力到下颌都起了线。

将佐们让开路。军士的靴跟磨过地面,磨出一条暗暗的光。帐门外的风更冷了一层,吹得火把“啪”的一声吐出一个火星,又被夜一口吞没。行至门槛,马谡停了一瞬,像在和这一截木头道别。然后他抬脚,跨了出去。

诸葛亮没有动。他站在原地,手按着案,像一株被风压过的松,纹丝不倒。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又不敢真正去看他的脸。他们知道丞相在多想——在想白帝城那一夜的遗诫,在想“言过其实”的四字如何一步一步兑现成今日这场血。他们也知道,他在想他自己——想那个每次用人前都要把人写在心上,用人后也要把人刻在心上的自己。刻得越深,刮的时候就越疼。

赵云在帐后现身,甲叶无声。他站在阴影里,眼睛静静看着诸葛亮,像在看一个把自己的骨头抽出来换做军纪的兄长。他想说话,喉咙里却像被一枚石子堵住,只能把手握成拳,拳心里被汗打湿。

校场的鼓声自远而近,一下一下,像有人用木槌敲着人的心。诸葛亮忽然拔步出帐,步子不快,却很稳。风扑在他脸上,把眼里那一点水气吹得冰凉。他不去校场。他去的,是军门正中的旗竿下。他站在那里,背对校场,面朝军营,像一块被嵌在营门的石碑。

押解队伍从他身后经过。马谡听见羽扇上的玉坠在风里碰撞了一下,那声音极清极短,像当年他在丞相帐里初次陈策,末尾那一句“愿效死报国”,丞相笑着说“好”的时候,玉坠轻轻敲过桌角的声音。他没回头,只低低地道了一句:“丞相……保重。”

风卷走了他的声音。刀斧手没有听见,旁边的军士也没有听见,只有诸葛亮听见了,听得极清,也极疼。他的指尖微微一紧,指腹在扇骨上推到最末一片时,停住。

校场上,火把排成两列,像两条硬生生剖开的火蛇。尘土在火光里成了稠稠的烟。四围军士结阵而立,眉眼紧锁,喉结一起一伏,像在嚼一把生铁。监斩官高声宣读军令,字字清晰,落地有声。每一个字都像一粒钉子,釘进空气,又釘进每个人的心。

“马谡违军令,致街亭失守,断蜀军根本,几危大局。依军法——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