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黄泥河边的冷
这镇是夹在两条黄泥河中间的,河水流得慢,像裹了脓的血,泛着黑绿色的泡沫,连风刮过来都带着水腥气 —— 不是活鱼的鲜腥,是烂水草混着死猫死狗的腐气,黏在人身上,像揭不开的油膜,搓一把能搓出黑泥来。夏末的日头还毒,晒得土路裂成碎块,踩上去 “咯吱” 响,阿顺却抱着小栓坐在自家破屋的门槛上,棉袄裹得严严实实。那棉袄是前年年三十缝的,如今袖口磨出了棉花,露出灰白的絮子,却还是把小栓裹得像个粽子。
小栓的脸白得像浸了水的麻纸,连嘴唇都没有半点血色,呼吸一口,胸口就陷下去一块,像被谁用手指按了个坑,再抬起来时,喉咙里总跟着 “嗬嗬” 的响,像破了的风箱在抽气,每一声都扯得阿顺的心发紧。她腾出一只手,摸了摸小栓的后颈,那地方凉得像块冰,阿顺又把棉袄往上拉了拉,盖住小栓的下巴。
“阿顺,你这是作甚?” 隔壁王大妈挎着菜篮子过来,篮子里躺着三根蔫了的萝卜,见她这模样,眉头拧成个疙瘩,手指在篮子沿上 “笃笃” 敲着,“天这么热,你裹着棉袄,是想把娃捂死?”
阿顺把小栓往怀里又紧了紧,胳膊肘抵着小栓的背,能摸到他瘦得硌手的脊梁骨。她的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朽木头:“神婆说…… 说小栓是冷鬼缠了身,得捂着,不然鬼要顺着毛孔钻进去,把魂勾走。” 她说着,眼睛往破屋里瞟了一眼 —— 屋角的霉斑长到了房梁,像张黑网,那是上个月连雨天漏的水,到现在都没干。她的眼泡肿得像两个核桃,红得吓人,下巴尖得能戳破身上的旧布衫,才三十出头的人,头发已经白了大半,乱蓬蓬地贴在脸上,沾着几点泥星子。
王大妈 “哎哟” 一声,放下菜篮子凑过来,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像是怕沾到什么晦气,指尖在围裙上蹭了蹭:“前儿不还好好的?我瞅着小栓还在河边抓石子玩,怎么说病就病了?”
小栓是阿顺唯一的指望。三年前,阿顺的男人老栓在东河捞鱼,那天刮着大风,浪头卷得有一人高,老栓为了捞一条快上钩的大鲤鱼,脚一滑就栽进了河里,连带着那只新做的木船,一起被浪吞了。村里人捞了三天,只捞上来一只老栓的草鞋,鞋底还沾着河泥。留下的那点薄田,本是老栓他爹传下来的,去年秋天没下雨,收成差了大半,镇上的赵老爷以 “欠了两年租子” 为由,让管家带着两个打手,把地里的麦种都挖走了,连阿顺藏在炕洞里的半袋红薯,也被搜了去。从那以后,阿顺就靠给人洗衣裳、缝补丁过活,一双手泡得发白起皱,才把小栓拉扯到五岁。
这孩子皮实,平时跟着阿顺在河边洗衣,能自己抓着石子玩一下午,还会把光滑的石子捡回来,塞到阿顺手里:“娘,攒着,能换糖吃。” 阿顺总把石子放在窗台上,如今已经堆了一小堆,像座小小的坟。怎么忽然就倒了?
头天晚上,小栓还吃了大半个红薯,是阿顺给西头张屠户洗了十件血衣换来的。夜里,阿顺被小栓的呓语惊醒,一摸他的额头,烫得像块烧红的铁。小栓翻来覆去就一句:“冷…… 娘,冷……” 阿顺把家里仅有的一床棉被裹在他身上,又把自己的旧棉袄盖在上面,可小栓还是发抖,牙齿 “咯咯” 响,像在嚼碎冰。天亮时,小栓的烧退了点,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只会睁着眼睛看她,嘴唇干得裂出小口子,渗着血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