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二章 新土壤与旧根系

上海的七月,流火铄金。平治挤在早高峰气味复杂的地铁车厢里,感觉自己像一块被塞进罐头里的海绵,不断吸收着周遭的疲惫、焦虑和汗液蒸发又凝结的咸湿。西装革履已是过去式,他现在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软的纯棉POLO衫和一条休闲裤,这是他能找到的、最符合新身份且不至于太失体面的通勤战袍。

新工作在一家专注于为企业提供IT运维支持的小公司, office藏在一栋有些年头的商务楼里,电梯运行时总发出令人不安的嘎吱声。与他之前待过的窗明几净、充斥着敏捷开发、赋能、闭环等词汇的互联网大厂相比,这里更像一个务实甚至有些粗糙的作坊。公司规模很小,加上老板和前台,不到二十人。平治的职位是客户支持工程师,头衔听起来尚可,实则需要他处理大量琐碎、具体且时常紧急的事务:远程帮客户解决软件冲突、指导非技术人员重启服务器、甚至因为某个经理的打印机无法连接而跑一趟现场。

薪资只有上一份工作的三分之二。收到Offer时,平治盯着邮件里那个数字看了很久,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拧了一把,酸涩难言。银行卡余额的警报声犹在耳边,他几乎没有犹豫太久,就点击了接受。生存是第一要义,体面是奢侈品。

工作的第一天,他就感受到了强烈的水土不服。过去,他的工作抽象而宏大,对着电脑敲代码,架构设计动辄影响百万用户,会议室的白板上画满了未来半年的战略蓝图。而在这里,他的世界被压缩成一个个具体的、亟待解决的故障。客户不会关心你用了多优雅的算法,他们只关心电脑为什么又蓝屏了,邮件为什么发不出去了。

人际关系也变得直接甚至赤裸。没有了大厂里层层叠叠的流程和缓冲地带,客户的抱怨和不满往往第一时间、劈头盖脸地砸到他这里。一位脾气暴躁的客户因为数据库响应慢了几秒,在电话里对他咆哮了十分钟,用词粗鄙,完全不留情面。平治握着听筒,手指关节捏得发白,却只能一遍遍地说:“您别急,我正在排查,很快给您答复。”

挂掉电话,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屈辱和疲惫。旁边的工位,一个比他年轻几岁、头发乱蓬蓬的同事阿斌探过头来,递给他一颗润喉糖:“习惯就好,这种上帝每个月总能遇上几个。别往心里去,解决了就行。”

阿斌是这里的老员工,技术扎实,性格乐天,似乎对这种救火队员的生活甘之如饴。平治看着他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故障单代码,忍不住问:“你每天处理这些……不觉得烦吗?好像永远也处理不完。”

阿斌耸耸肩,咔嚓咔嚓地咬着糖:“烦啊,怎么不烦。但你想啊,每解决一个问题,那边就有一家公司可能因此能正常运转下去,几十几百号人能继续干活。咱们这活儿,就像……嗯,就像修路工,路修好了,车才能跑。具体是有点具体,琐碎也是真琐碎,但你看得见坑在哪,填上了,路就平了。这不挺得劲的嘛?”

“得劲”。这个词再次击中平治。他想起那个修鞋匠满足的表情。是啊,这里的价值感,不来自于宏伟的叙事和未来的期权,而来自于此刻、此地、对此事的具体解决。他重新聚焦到屏幕上那个咆哮客户的故障单,开始一步步仔细排查。当他最终定位到一个配置错误并修复,收到客户一句勉强但真实的“好了,谢了”时,一种微小的、确凿的成就感悄然滋生。虽然微不足道,却真实地填充了他因失业而虚空了许久的一部分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