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青梅绕
暮色四合,沈府书房内弥漫着陈年墨香与药味交织的沉郁。
沈砚之倚在窗边湘妃竹榻上,望着庭中那株老梧桐。
西风卷起枯黄叶片,打着旋落在青石阶前,像极了许多年前那个总爱提着裙摆追落叶的小身影。
“愿许秋风知我意...”他低咳着将半句诗咽回喉间,眼底泛起枯井般的微澜。
药炉白雾氤氲间,往事如残卷徐徐展开。
承平十七年的春,柳絮沾满了金陵城的画檐。
六岁的林晚晴攥着两只刚编好的草蚱蜢,跌跌撞撞跨过沈家书斋的门槛。
翡翠色衫子系着的银铃叮咚作响,惊醒了正在临帖的九岁沈砚之。
“砚之哥哥。”她踮脚将草蚱蜢搁在宣纸旁,腮边还沾着搓麻绳留下的红痕,“爹爹说你的这只跳得远。”
沈砚之搁下狼毫,见她发间沾着几缕柳絮,顺手拈去时,小丫头却就势抱住他手腕:“母亲教了《蒹葭》,哥哥听我背好不好。”
这样的场景早已司空见惯。
自襁褓中被抱在一处抓周起,林府这株娇柔的海棠便栽进了沈家庭院。
两家长辈笑谈指腹为婚时,她正趴在他膝头啃蜜饯,糖渍糊了他刚写好的课业。
少年时的沈砚之曾试图挣脱这般黏腻。当同窗打趣他身后总跟着小娘子时,他刻意绕远路从书院后门离开。
却在拐角见着她蹲在石阶上,抱着装点心的竹笼子打盹,发顶落满海棠花。
“为何不走大道。”他推醒她时,声音还带着恼。
“张嬷嬷说后门有卖糖人的。”她慌慌张张站起来,从怀里掏出尚带温热的油纸包。
“核桃酥,没压碎的留给你了。”
他望着她掌心被油渍浸透的帕子,忽然失了所有脾气。
那些精心构筑的疏离,总被她这般笨拙又真挚地击碎。
只得叹口气接过糕点,任她揪着自己衣袖穿过熙攘街市。
及至十三四岁,她仍常抱着诗卷来寻他。
某日春雨初歇,她隔着窗递进来一册《玉溪生诗集》,扉页夹着新晒的茉莉香笺。
“看不懂‘蓝田日暖玉生烟’。”她湿漉漉的鞋尖在青砖画着圈,“但觉得这句像哥哥玉佩上的光。”
他正欲解释典故,却见她忽然凑近案上宣纸:“墨汁沾到鼻尖了。”
带着茉莉香气的绢帕掠过他鼻梁,他下意识后仰,砚台被打翻在地。
四溅的墨汁染污了她新做的月华裙。
她却只顾捧着摔裂的松烟墨锭眼圈发红:“都怪我毛手毛脚...”
那年灯节,她提着走马灯在人群里寻他。
琉璃盏映得她眸中星河璀璨,却在他接过同窗递来的荷包时骤然黯淡。
归途她始终沉默,直至沈府门前才从袖中掏出个玄纹香囊:“绣得不好,但装了辟瘟的苍术。”
他后来才想明白,那种心口细微的刺痛原是怜惜。
可当时只当是兄长对小妹的歉疚,甚至因这歉疚而生出几分抗拒。
母亲笑着提醒“晚晴及笄后该筹备婚事了”那夜,他对着庭中月色枯坐良久。
总觉得这被安排的缘分,困住了尚未展翅的雏鹰。
烛火噼啪作响,将沈砚之从回忆中扯出。
他望着掌心虚无,仿佛还能触到那个总攥着他衣角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