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雪地里,直到侍从惊呼着寻来。
低头才发现官袍前襟结满冰凌,心口那片尤其厚重,像是永远也焐不化了。
四,红妆辞
惊蛰雷声滚过屋檐时,林家嫁妆抬进了赵府。
三十六担朱漆箱笼压过青石街面,唢呐声里混着看热闹孩童抢喜钱的喧哗。
沈砚之立在书斋檐下,看最后一担绣着鸳鸯的锦被消失在巷口,觉得心口某处也似被掏空了。
婚期定在谷雨次日。母亲送来喜帖时特意添了句:“赵家允她带着那盆绿萼梅过去。”
他望着帖上并蒂莲纹样,想起去岁移栽那株梅花时,她蹲在土埂边小声说:“宋人说‘愿我如星君如月’,其实梅花伴竹影也好。”
如今星月俱沉,梅影另投他户。
喜轿临门那日,他借口查勘漕运躲到城外。
官船行至瓜洲渡忽遇逆风,桅杆上红灯笼被吹得七零八落。
船公嘟囔着“喜事见白幡不吉利”,他盯着浑浊江水,竟无端想起她及笄那年,他送的青玉簪摔碎在台阶上时,也是这般狼藉景象。
暮色四合时官船靠岸,满城灯火皆缀红绸。
他鬼使神差走到赵府后巷,恰见家仆捧着嫁妆单子唱名:“林氏嫁妆第四十一抬——沈府赠青玉竹节簪一对。”
他扶住湿冷墙壁喘息。那对簪子是母亲私下添的妆,他原不知竟被归在沈家名下。
更不曾想她真会将其纳入嫁妆,仿佛非要把他给的念想也钉进这桩婚姻的椁木。
三朝回门那日,他在茶楼雅间望见她下轿。
绯色百子纹披风下露出半截杏黄裙裾,正是他当年评过“衬你”的苏杭样式。
赵三郎伸手搀扶时,她微微侧身避让,这个细微的抗拒让他指尖莫名发烫。
茶凉透时友人忽然道:“赵家似乎急着抱孙辈,昨日请了妇科圣手过府。”
他端着的建盏倾泻,热茶浇在袍襟竟不觉烫。
只想起她年少时体弱,每回喝药都要他备着蜜饯才肯咽。
而今无人知她怕苦。
端午宫宴再见时,她已梳起妇人髻。
珊瑚簪头垂下的珠穗随着行礼动作轻晃,像无数嘲讽的眼。
赵三郎与人炫耀新得的海棠红釉酒盏,她安静地剥着白玉枇杷,果肉在瓷碟里堆成小山,却始终未动一口。
宴至中途她离席更衣,香囊遗落在锦垫上。
他拾起时嗅到熟悉的茉莉香,只是掺了陌生龙涎气息。
待要归还时,却见她站在曲廊尽头望着池中残荷。
背影单薄得像随时要融进月色里。
他攥着香囊向前半步,忽然听见赵家婢女的惊呼:“三奶奶怎么站风口里!”
她骤然回身,眼底来不及收起的空茫撞进他视线。
两人隔着十步廊庑对视,像隔着一生那么长。
最终她颔首为礼,转身时裙角拂过阑干积尘。
他低头看着掌心香囊,金线绣的并蒂莲刺得眼底生疼。
更鼓声从宫墙外传来,惊起寒鸦掠过殿脊。他慢慢走回宴席,将香囊搁在赵家席案边缘。
酒盏相撞声里,听见自己心里某根弦铮然断裂的余音。
五,余生悼
重阳宴罢,沈砚之在赵府影壁后拾到半幅撕碎的彩笺。
墨迹被雨水洇开仍辨得清是《古诗十九首》的笔迹:“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