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红渗进木质纹理时,他忽然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仿佛是很多年前,她哭着帮他包扎被砚台划伤的手心,眼泪砸在伤口上,比刀割还疼。
而今这疼迟了许多年,才细细密密从心口钻出来。
三,东方误
白露为霜时节,林家送来红缎包裹的婚书。
沈母将帖子轻搁在儿子案头时,镇纸下压着的《诗经》正翻到《氓之蚩蚩》篇。
沈砚之盯着“于嗟女兮,无与士耽”那行小注,墨迹在眼底洇成模糊的雾。
“赵家三郎。”母亲指尖点过聘礼单上的名字,“虽是清河旁支,但晚晴那孩子说...人很敦厚。”
他听见自己喉间逸出声笑,像碎冰跌进枯井。
那赵家郎君他是见过的,元宵节猜灯谜时连《楚辞》篇目都辨不全。
晚晴最爱屈子辞藻,怎会真心认可这等愚钝之人。
“母亲可知《九歌》中湘夫人如何形容良人。”他拈起婚书,红缎刺得眼底生疼。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赵三郎可能解此中意境。”
沈母叹息如风吹残烛:“她及笄已过两载,你总说兄妹情分...难道要误她一辈子。”
窗外忽然传来瓷器碎裂声。小丫鬟战战兢兢回话:“林姑娘送来的新茶,奴婢失手打了。”
满地青瓷碎片间,晒干的茉莉香片与莲芯混在一处,正是他夏日里多夸过一句清火的配方。
他盯着那堆碎瓷看了很久。想起去年伏天她顶着日头来送冰镇酸梅汤,纱袖遮不住腕间被冰鉴冻出的红痕。
他当时正与友人议论淮南漕运改制,随手接过搁在石阶上,任那盅汤水在暑气里慢慢温吞。
如今才惊觉,那些被他视作寻常的馈赠,早已如细雨渗石般浸透年光。
霜降那日,他在翰林院书库偶遇赵三郎。
那人正为寻《礼记注疏》焦头烂额,见了他竟腆颜求教:“听闻世兄与内子自幼相识,可知她可偏爱陆放翁还是辛稼轩。”
他指尖攥紧刚抽出的《剑南诗稿》,书脊毛刺扎进皮肉。
晚晴最厌放翁艳俗,曾将他送的《渭南文集》转赠婢女。
而今这人竟连妻子喜恶都要问旁人。
“赵兄该自己揣摩。”他拂袖而去时,带倒了整架《太平御览》。
轰然巨响中仿佛听见十四岁的晚晴在笑:“哥哥书翻得这样响,定是又寻不着《玉台新咏》了。”
冬至宫宴,他见她穿着绯色织金襦裙随赵家女眷入席。
眉心点着时兴的梅花钿,却掩不住眼底青灰。
敬酒时她以团扇半遮面,他却看见她执盏的右手小指微微颤抖。
那是她幼时紧张的习惯动作。
宴毕雪深三尺。
他鬼使神差跟至赵家马车前,见她踩着脚凳踉跄了一下。
伸手欲扶时,她已稳稳定住身形,低头道谢的姿势陌生如隔山海。
雪片落进他衣领的刹那,忽然想起她及笄那年冬天。
也是这样大的雪,她抱着手炉在他院外徘徊,绣鞋浸透雪水也不肯走:“听说哥哥要去江南任职,可会经过姑苏...”
当时他是怎么回的。
好像是说“公务在身,岂能耽于游玩”。
马车辘辘驶过永宁桥时,桥洞下飘出盲翁嘶哑的唱词:“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