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负责接待的，是另一个小组的主管，姓赵，为人比王强更加油滑势利。
李伟第一眼看到这个客户，心里就莫名地“咯噔”了一下。一种久违的、名为同情的不适感悄然冒头。他甚至破天荒地在心里祈祷，希望赵主管今天发挥失常，或者这个客户足够警惕，能够逃过一劫。
然而，经过一套公司早已演练过千百遍、无比熟练的“洗脑”流程——从办公室里极具诱惑力的利润描绘盘，到豪华样板间的视觉冲击，再到虚假的“区域独家代理”、“全程运营扶持”承诺轰炸......
这个看起来老实巴交、没什么文化的残疾人，竟然真的被说动了！他颤抖着手，掏空了自己在工地出事摔断腿后获得的全部赔偿金，以及家里那点微薄得可怜的积蓄，当场签下了合同！
赵主管得意洋洋，如同捕获了猎物的鬣狗，第一时间跑到副总张岚那里邀功。
李伟后来从别人兴奋的议论中得知，这个老于，是家里唯一的顶梁柱，残疾之后找不到工作，就想用这点用半条命换来的救命钱，开个小店，养活还在上学的孩子和年迈多病的老母亲。
“哈哈哈你们是没看见他那傻样！签完字还一直谢我！我说后续有问题怎么办，你们猜他说啥？他说‘俺不会打官司’！哈哈哈！”事后，赵主管经常在办公室里捏着嗓子，惟妙惟肖地学老于的口吻说话，引来周围一片戏谑和哄笑。
李伟一次也笑不出来。
老于那双最后签字时因为激动和期盼而微微放光、却又深藏着茫然无助的眼睛，像一根淬了毒的刺，穿透了层层包裹的冰冷外壳，深深扎进他早已麻木的心脏。
（八）
果然，没过多久，老于又来了公司。
不是来提货的，而是来讨说法的。
他收到的第一批货，全是散发着刺鼻气味、线头乱飞、款式老旧得像是上个世纪的垃圾，价格却高得离谱。所谓的“全程扶持”，根本就是电话里永远打不通的空号。
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在办公室里哭得像个孩子，几乎要跪下来，不再是讨要全部损失，只求公司能发发善心，退一点钱就好，那是他全家活下去的最后一点希望。
结果，理所当然地，他被闻讯赶来的“售后”人员，像拖一条碍事的死狗一样，粗暴地、毫不留情地拖出了办公室，拖过了长长的走廊，在无数或冷漠或好奇的目光注视下，拖出了公司大门。
那一刻，李伟仿佛清晰地听见，自己内心深处某个被层层冰封、锈蚀已久的东西，“咔嚓”一声，彻底地、碎裂了。
积压了数年的愤怒、羞愧、自我厌恶，像终于找到出口的熔岩，轰然爆发，瞬间将他吞没。
（九）
良知一旦苏醒，就无法再装睡。
他开始疯狂地回想、检索自己这两年里欺骗过的每一个人，那六百多个被他亲手推进火坑的加盟商。他们当中，是否也有人像老于一样，因此而陷入了家破人亡的绝境？
他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日夜煎熬、如同行尸走肉般的生活。
他悄悄地做了两件事：
第一，他动用了一切能想到的渠道，千方百计、拐弯抹角地找到了老于老家的地址，然后通过最隐蔽的线下方式，使用从偏远邮局寄出的、无法追踪来源的现金包裹，匿名地给老于汇去了六万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