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纱的裙摆,像一团被强行聚拢的、过度饱满的云,层叠的蕾丝和缎面沉重地坠着,每一层都仿佛吸饱了,室内浮华的空气。
腰身被鱼骨撑,裁缝的巧手勒得极紧,每一次呼吸,都得刻意调整深度,才不至于让眼前的水晶吊灯,晃出重影。
空气里是昂贵的香槟、雪茄,还有女宾们身上交织的、争奇斗艳的香水味,甜腻又尖锐,闷得人太阳穴,都突突地直跳。
我的手,交叠放在身前,指尖陷在柔软的丝绸里,沁出的薄汗,迅速变得冰凉,黏在皮肤上,像一层蜕不掉的薄膜。
司仪的声音,透过音响放大,热情得有些失真,每一个褒奖的词汇、每一次带动气氛的欢笑,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模糊的毛玻璃,砸不进我耳蜗深处。
我的视线放空,落在宴会厅尽头,那幅巨大的、据说是某位名家手笔的抽象画上,斑斓的色块扭曲着,看不出名堂。
臂弯被轻轻碰了一下,是程建邦。他微微侧头,脸上是那种惯常的、一切尽在掌握的温和笑容,眼角堆起深刻的纹路。
他拍了拍,我挽着他胳膊的手背,掌心干燥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累了?”他声音不高,恰好能被近处几位宾客听到,体贴又周到,“陪我去歇口气。”
我垂下眼,弯出一个恰到好处的、温顺的弧度,摇了摇头。
他不再多言,引着我,穿过觥筹交错的人群。所过之处,恭维声、祝福声,潮水般涌来,他从容应对,点头,微笑,偶尔停下与某位重要人物寒暄两句。
我亦步亦趋,扮演着精致沉默的花瓶,脸颊因为维持笑容,而变得有些发僵。
红木雕花的双开门,被侍者无声地推开,又在我们身后合上。宴会厅的喧嚣,瞬间被吸走大半,休息室里过分安静的空气,裹挟着凉意贴上来。
然后,我看见了。
程野。
他被两个身材魁梧、穿着剪裁合体黑西装的男人反拧着胳膊,强压着,跪在光可鉴人的深色大理石地面上。
膝盖撞击地面的声音,似乎还沉闷地回荡在空气里。他穿着剪裁精良的黑色礼服,本该是翩翩贵公子,此刻却头发凌乱,几缕黑发汗湿地贴在额角。
年轻的脊背,绷得像一块坚硬的钢板,因为用力抵抗而微微发抖,每一个线条,都写满了屈辱和不甘。
开门声惊动了他。
他猛地抬起头。
那一瞬间,我几乎忘了如何呼吸。
太像了。那眉骨,那鼻梁的弧度,那紧抿的唇线,活脱脱是程建邦年轻时的翻版,却又被上帝,用更挑剔的笔触精修过,褪去了老成,淬入逼人的锐气和野性。
但那双眼睛。
程建邦的眼睛,是深不见底的寒潭,平静无波,却能吞噬一切光亮。
而程野的眼睛,此刻像两口,刚刚喷发过的火山口,赤红的岩浆,在漆黑的瞳仁下翻滚、沸腾,喷射出赤裸裸的、不加掩饰的憎恨和愤怒。
那目光像淬了毒的冰棱,又像烧红的钢针,直直地刺穿过来,凶狠、暴戾,带着一种要与我同归于尽的毁灭欲,瞬间钉穿了我脸上,那层摇摇欲坠的平静假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