缝的是小衣裳。
小小的、红色的兜肚,用金线细细绣上平安如意的缠枝纹样,针脚密得几乎看不见。
鹅黄色的小袄裤,絮了一层薄薄的棉花,暖和得吹不进一丝寒风。
还有虎头鞋,那么小,还没有我的掌心大,却要绣出最威猛精神的老虎头,眼睛用黑曜石珠子点缀,炯炯有神。
春桃在一旁看着,眼圈渐渐红了,声音哽咽:“小姐,您这是何苦……仔细伤了眼睛,伤了神……”
我只是摇摇头,手指轻柔地抚过那柔软的布料,目光落在窗外不知名的远方,不语。
何苦?我只是……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两世为人,我似乎只为复仇而活。
仇报了,我那未及出世便化作血水的孩儿,却永远也回不来了。
这些倾注了我全部想象和母爱的衣裳,一件也穿不上。
一件又一件,精致的,可爱的,堆满了旁边的绣篓。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稍稍安抚那颗早已千疮百孔、无处安放的心。
然后,我挑一个清晨,露水还未散尽,空气中带着凉意和花香的时候,用一方最干净素雅的包袱皮,将这些小衣裳仔细包好,登上马车,前往城外的宝相寺。
不去求签,也不问卜前程。
我只径直走入大殿,佛香静谧地缭绕,诵经声低沉而遥远。
我将那小小的包袱供在长明灯簇拥的香案上,双手合十,静静伫立。
金色的佛像垂眸,慈悲俯瞰着众生,也俯瞰着香案上那一份永远无法送达的、微小而沉重的爱。
百里霁都沉默地跟在我身后,保持着三步的距离。
他依旧一身玄衣,气息收敛得如同不存在,却又是那样不容忽视的一道屏障,一道沉默而坚固的墙。
他看着我供奉,看着我沉默,看着我眼底深藏却无法掩饰的痛楚,却从不发一言,从不劝阻。
他只是守着,用他独有的方式。
我供奉完毕,转身欲离开时,一直在一旁默默观察的住持大师双手合十,走上前来,低声道:
“女施主,慈悲在心,不在形。放不下,亦是执念。佛前供奉是善心,然放过自己,才是大自在。”
我脚步一顿,指尖微微蜷缩。
大师的话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我用麻木编织的茧。
放过自己?谈何容易。
尚未等我开口,身后一直如同影子般的百里霁却突然动了。
他上前半步,不着痕迹地挡在了我与住持之间,身形挺拔如松,竟透出一股罕见的冷硬气势。
他并未看那大师,目光似乎落在虚空处,声音沉冷如铁,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戾气:
“我家小姐自在与否,何时需要放下,不劳旁人断定。”
那是我第一次,听他用如此冷硬、甚至堪称冒犯的口吻对人说话。
那话语里没有丝毫对佛门的敬畏,只有一种近乎偏执的维护——
仿佛我这点近乎自虐的悼念,是我仅剩的权利,不容任何人置喙,哪怕是佛法,也不行。
住持大师微微一怔,看了百里霁一眼,轻叹一声,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我回头看他。
他却微微侧开了脸,只留给我一个紧绷的侧脸线条和清晰冷硬的下颚线,仿佛刚才那番石破天惊的话不是出自他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