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靖,章和三年,冬。
铅灰色的天压得很低,碎雪像揉碎的盐粒,簌簌往人脖子里钻。浣衣局后院的井台边,沈凝正跪在结冰的石板上,费力地捶打着木盆里的龙袍。
料子是上好的云锦,金线绣的龙纹在昏暗天光下泛着冷光,可她那双浸在冰水里的手,早已看不出原本的肤色。冻疮裂开的口子渗着血,混着皂角的泡沫,在水面晕开淡淡的红。
“死丫头!磨蹭什么!”管事嬷嬷手里的藤条抽在旁边的柱子上,发出刺耳的响,“陛下的龙袍要是误了时辰,仔细你的皮!”
沈凝没抬头,只是将冻得发僵的手往袖子里缩了缩,力道却加重了几分。木槌砸在衣物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敲在她自己的心上。
三年前那个雪夜,也是这样冷。她躲在衣柜里,听着父亲母亲兄长的惨叫声渐渐消失,听着禁军踹开房门时的呵斥——“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太医令沈敬勾结外戚,意图谋逆,满门抄斩,钦此。”
那个声音,隔着重重宫墙,隔着血海深仇,她到死都不会忘。
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伴随着太监尖细的通传:“陛下驾到——”
沈凝浑身一僵,木槌“咚”地掉在盆里,溅起的冰水打在脸上,刺骨地疼。她下意识地往井台后面缩,想藏起来,可那抹明黄色的身影已经绕过回廊,出现在了院门口。
是萧彻。
他穿着玄色常服,外罩一件貂裘披风,身姿挺拔如松。风雪落在他墨色的发上,竟半点没染白,只衬得那张脸愈发清俊,也愈发冷冽。他正侧耳听着身边太监的回话,眉峰微蹙,眼神淡漠得像结了冰的湖面。
就是这双眼睛,当年特意来到现场,隔着刑场的栅栏,看了沈家满门最后一眼。
沈凝死死咬住下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冻疮里,用疼痛压下喉咙口的哽咽。她飞快地低下头,将脸埋进臂弯,只盼着这尊煞神赶紧离开。
可天不遂人愿。一阵寒风卷着雪沫子吹过,萧彻似乎被冻得不适,抬眼扫了一圈,目光正好落在井台边的她身上。
“那是在做什么?”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管事嬷嬷慌忙跪下:“回陛下,是在给您浣洗衣物。”
萧彻的目光落在沈凝那双浸在冰水里的手上,眉头皱得更紧了些。他往前走了两步,停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看着她冻得发紫的指尖,看着水面上那抹若有若无的血色。
“冷吗?”他问。
沈凝身子一颤,没敢回答。她能感觉到那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像带着冰碴子,刮得她皮肤生疼。
萧彻没再追问,只是对身后的太监说:“把她调到御书房,做洒扫宫女。”
这话一出,不仅是管事嬷嬷,连沈凝自己都愣住了。她猛地抬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那双眼睛里没有怜悯,没有探究,只有一片深潭似的平静,可不知为何,却让她心脏狂跳起来。
为什么是御书房?离他最近的地方?
是认出她了吗?还是……又一场折磨的开始?
碎雪还在落,落在她苍白的脸上,瞬间融化成水。沈凝看着萧彻转身离去的背影,看着那件貂裘披风在风雪中划出的弧度,突然觉得,这深宫里的冬天,好像比往年更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