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慕容白,陈景瑞那弯了许久的腰才敢慢慢直起来。转身奔向陈府正堂。
陈景瑞跪在父亲陈守业的病榻前。锦袍下摆沾了地上的浮灰。脸上没了往日意气风发的神采,此刻被连日的焦灼与彻夜未眠熬得脱了形,眼窝深陷下去,嵌着一圈浓重的青黑。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几下,发出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呜咽和惫:
“……爹,王府那边…催粮的令箭一日三趟,堆在案头,跟催命符似的。库里的存粮,孙伯元他们算破了头,也只够七成。账上能动用的银子,上月就被王府‘预支’去了大半,剩下的。连塞那些胥吏的牙缝都不够,邻县的粮商坐地起价,翻了三倍不止,可就算掏空了家底去抢。也填不满那个窟窿眼儿啊!”
陈守业躺在厚厚的锦被里,枯槁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架子。厚重的狐裘压在身上。一声接一声撕心裂肺的咳嗽,每一次咳喘都在耗尽他残存的气力。
终于,他喘着粗气,浑浊的老眼睁开一线,眼神落在儿子脸上。眼神里没有责备,平平静静。
“景瑞…” 老人的声音嘶哑,“咳咳…哭什么…你爷爷…你爷爷当年走街串巷,一粒米一粒米,从牙缝里省…攒下这份家业的时候…前朝…比现在…还要乱…”
他抬起枯瘦的手指,指向窗外,仿佛指向那压在靖南王府的朱红高墙。
“江湖、官场、庙堂、哪朝哪代。不是一锅煮烂了的杂碎汤?你爷爷靠的是什么?不是刀枪,不是谄媚是‘厚德载物’这四个字。那是刻在骨头里的本分和…咳。和那双看透人心、懂得跟三教九流打交道的眼。咳咳、、”
又是一阵呛咳打断了他的话,陈景瑞慌忙上前替父亲顺气。陈守业喘息着,“可这世道,变了啊,景瑞。” 他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艰难,却字字如锤,砸在陈景瑞心上,“你爷爷那套,行不通了。乱世当道!粮…就是命!对粮行说是催命的符,对各路兵马是夺命夺权的刀!我早就知道,我这身子是什么光景了,回春堂的孙大夫。前朝退下来的老供奉都看过了,药石罔效。你知道…是谁的手笔么?”
陈景瑞抬头,牙关紧咬,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王府”
陈守业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惨笑,默认了一切。“我老了…咳咳…死了也就没用了。他们自然要从粮行里,筛出那个最听话的替他们把持这命脉…”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尖锐,“内贼…早就有了!只等着我这把老骨头咽气,好让他们名正言顺地吞了陈家百年的基业!”
他猛地抓住陈景瑞的手腕,那手指竟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掐得陈景瑞生疼。
“现在这副担子…只能…只能压在你身上了!外有王府虎视眈眈,内有豺狼磨牙吮血。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再次袭来,他佝偻着身体,像一张拉满又即将崩断的弓,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你不够狠!不够硬!学不来那些市侩的钻营…也放不下你读书人的那点体面和人情!爹知道,你不是蠢。你是心太善太重情。”
陈守业盯着儿子惨白、泪流满面的脸。“可眼下没有时间了!没有时间让你再当那个…无忧无虑…只晓得风花雪月的,富家少爷了!这世道它吃人!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要活就得学会舍!懂得断!”
他喘着粗气,胸脯剧烈起伏,“王府看得紧…一切小心…” 他松开了手,,瘫软下去,声音也低微得如同耳语,“若…若你拼尽全力…与那各路牛鬼蛇神周旋…还是,还是保不住这祖业,记住爹的话。”
老人浑浊的眼角,一滴浑浊的老泪终于滚落。
“给自己留条后路,陈家…只要还有你在,根就还没断!必要的时候抛下这一切跑!跑得远远的。爹只要你活着…”
陈景瑞泣不成声,脸上的泪痕未干,紧握折扇的手臂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他看着病榻上形销骨立、气息奄奄的父亲。百年的家业,父亲的性命,王府的威压,内贼的暗箭。所有的一切都压在身上,轰然砸落。
他猛地用手臂狠狠抹去脸上的泪,心中在思索接下来的对策。
就在这时,陈守业似乎又积攒起一点力气,轻声说:
“前几日,府里是不是来了个…血气方刚的愣小子?听下人说是你招来的?”
陈景瑞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点头:“是,一个叫萧燃的。”
陈守业嘴角微弱地扯动了一下,像是想笑,又像是无声的叹息。“这节骨眼上,城外流寇。王府动静这么大,还敢这么招摇、惹是生非的。要么是活腻了的蠢货…” 他顿了顿,眼睛盯着他的眼睛,“要么就是…有所依仗吗,真不怕死的狠人!你若能用,或许是根救命的稻草…”
陈景瑞心头剧震!萧燃!那个在醉芳楼悍然出手、被孙管事一并押走的莽夫!父亲的话让他混乱的思绪清醒了许多。王府孙管事主力出城剿匪,回来后押着柳七和萧燃去了王府监牢。红绡姐下落不明,是那个沈肆!
他猛地站起身,对着病榻上气若游丝的父亲深深一躬,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爹,您安心歇着!儿子明白了!” 说罢,他再不停留,转身大步。冲出弥漫着中药味和死亡气息的正堂,对着外面守候的两名随从厉声喝道:
“备马!去城北!”
陈景瑞勒马停在那个熟悉的巷口——那个二人初次见面的算命摊子。。
可今日,空空如也。只有一张破草席胡乱铺着,旁边歪倒着那个写着“测字问吉凶,三文断前程”的木板。一个蓬头垢面、看不出年纪的乞丐,正蹲在席子上抱着个油纸包,狼吞虎咽地啃着肉包子,油汁顺着脏污的手指往下淌。
陈景瑞的心猛地一沉。翻身下马,跨到乞丐面前,急声问道:“人呢?那个算命的道士呢?”
乞丐被他吓了一跳,噎得直翻白眼,好容易把嘴里的包子咽下去,才抬眼,茫然地看了看他。含糊不清地说:“哦,那个穿得挺干净的好人道爷啊?走了。走前…喏,”他啃着包子用油乎乎的手指了指地上的破木板,“让俺帮他看会儿摊子,给了俺俩大肉包子。” 他舔了舔嘴唇,慢悠悠地补充道,“道爷还说啦,要是有人来找他,就让他去翠芳楼寻他。”
翠芳楼?!
陈景瑞瞳孔骤然收缩!他怎么知道我会来?!难道真能未卜先知?还是这从头到尾,都在他的算计之中?这沈肆,绝非表面那般简单,古怪的引我注意,让我和萧燃搭上线,红绡姐失踪和柳大哥同萧燃一同被抓进王府,父亲的提醒…无数念头在他脑中电光火石般碰撞。
“走!”陈景瑞再无半分犹豫,翻身上马,一夹马腹,“去翠芳楼!” 三骑如离弦之箭,直奔翠芳楼。
翠芳楼白日里远不如夜晚喧嚣,但那股子浸透了脂粉、酒香和劣质熏香的腻人气息,依旧浓得化不开。大门虚掩着,陈景瑞一把推开,带着两名随从闯了进去。
推开几名挡路的酒鬼,目光扫过几个龟公正懒洋洋地打着盹,那个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正倚在柜台后嗑瓜子的老鸨。老鸨一见陈景瑞,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堆起谄媚笑容,扭着水蛇腰迎了上来:
“哎哟喂!这不是陈大公子嘛!今儿个是什么风把您这贵客吹来了?” 目光在陈景瑞憔悴的脸上打了个转,透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啧啧,瞧瞧这脸儿白的,眼窝子青的,定是近来粮行生意兴隆,累着了?还是…王府那边催得紧,压力大呀?来来来,快进来坐坐,妈妈我呀,保管给您找几个最水灵的姑娘,舒舒坦坦地松快松快!”
一名随从早已按捺不住火气,上前一步,厉声喝道:“少废话!有没有个道士在这儿?!”
老鸨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了一下,随即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腰肢一扭,语气也变得尖酸刻薄起来:“哟!凶什么凶!当老娘这儿是菜市场呢?你是个什么东西,是有个道士在。” 她用手绢嫌恶地掸了掸并不存在的灰尘,朝着楼上努了努嘴,“楼上雅间‘听雨轩’呢!那个小道士,啧啧,看着人模狗样清秀,干干净净的,谁知道是个银样蜡枪头!叫了三个姑娘陪着,自己一直灌姑娘酒,忙着给人看手相,摸骨测吉凶呢。白瞎了那副好皮囊,中看不中用的货色!要不是他拍着胸脯说一会儿准有个大头来替他结账,老娘早就连人带破剑扔出去了!”
她斜睨着陈景瑞,嘴角挂着刻薄的笑意:“我说陈大公子,您这口味儿可是越来越刁钻了哈?先前是跟那个穷酸书生柳七,还有孙大夫家那个黄毛丫头,风风火火地来找红绡那死丫头谈什么风花雪月。老娘我啊,是看在你们家底儿厚、柳七好歹也算个读书人的份上,睁只眼闭只眼,这些年一直没让红绡真去接客,让她清清白白地弹琴唱曲儿,够给你们面子了吧?结果呢?王府看得起她,那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进了王府吃香喝辣,不比在这儿强?可这死丫头不识抬举,半道儿上跟着那个吃百家饭、没爹生没娘养的柳七跑了!害得老娘鸡飞蛋打!粘锅烙!呸!早知道是这么个白眼狼,当初就该让她也去做皮肉生意,就这世道,能有口热乎饭吃,那就是老天爷开眼!装什么清高!” 她越说越气,唾沫星子横飞,指着陈景瑞的鼻子,语气愈发恶毒:“你陈大公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仗着家里有几个臭钱,跟那帮子不清不楚的人搅和在一起,能有什么好下场?瞧瞧你现在这副模样,焦头烂额,自身难保了吧?呵!”
陈景瑞脸色铁青。他清楚,这老鸨如今敢如此放肆,是攀上了王府孙管事的高枝,自以为有了靠山,再不用顾忌他陈家少东家的身份了。世态炎凉,人都趋利避害。
身后随从怒目圆睁,手已经按上了腰间的短刀刀柄。陈景瑞却抬手,拦住了他。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愤怒和屈辱,沉静下来。他上前一步,声音不高:
“老鸨子,”他盯着她眼睛,“粮行,是跟王府在做生意。王府要的粮,是要填饱肚子、是要打仗的。你说,是王府的粮仓重要,还是你这…皮肉生意重要?”
他顿了顿,嘴角浮出灿烂的笑容。
“我陈家现在是焦头烂额,但粮,还在我们手上周转。你猜,若是粮出了问题,王府是怪罪我们陈家办事不力呢,还是怪罪某些不长眼的东西,耽误了粮行的人办正事,惹出了更大的乱子?到时候,你这翠芳楼还能不能闻到这脂粉香,可就难说了。”
两句话,像两记闷棍,狠狠砸在老鸨头上。涂着厚粉的脸颊抽动了几下,那点因王府关系而滋生的嚣张气焰,如同被戳破的皮球,瞬间瘪了下去。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狠话,最终却只化作一声含混不清的低骂,狠狠剜了陈景瑞一眼,扭着腰肢,骂骂咧咧地退回了柜台后面,再不敢阻拦。
陈景瑞不再看她一眼,径直朝楼梯走去。楼上那个装神弄鬼的道士沈肆,才是他此刻必须抓住的那根稻草。
他抬手,推开了“听雨轩”雅间的门。
一股混杂着浓郁酒气、廉价脂粉和的古怪气息扑面而来。雅间内光线明亮,窗户半开。三个浓妆艳抹、衣衫半露的姑娘,或坐或倚,脸上带着几分醉意和百无聊赖的慵懒。
沈肆正坐在主位上。
他今日没穿那身半旧道袍,换了件靛青布衣,倒更显出几分清俊。只是那副懒散的神态,略微凌乱的道士发髻丝毫未变。此刻,他正抓着一位穿着桃红衫子姑娘的手腕,将那纤纤玉手举到眼前。借着透入的光,翻来覆去地端详,神情专注,嘴里还念念有词:
“哎呀呀,姑娘你看,你这手相…啧啧啧,了不得啊!” 沈肆声音抑扬顿挫,带着一种江湖术士特有的夸张跳脱。他用一根修长的手指,煞有介事地沿着姑娘掌心那条所谓的“生命线”缓缓划过。
那姑娘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又被他故作高深的样子逗得咯咯直笑:“道爷~您倒是说说,怎么个了不得法儿呀?” 另外两个姑娘也凑趣地看过来。
沈肆眯起眼,摇头晃脑,指尖忽地停在姑娘掌纹某处,猛地一顿,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惋惜与惊奇的夸张表情:“嗐!你看这里!这条‘事业线’,本该是扶摇直上,直通中指的贵人峰!可惜啊可惜!半路杀出个‘桃花劫’!硬生生给你截断了!这桃花劫嘛…”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眼神暧昧地在姑娘娇艳的脸庞上溜了一圈,“红艳如火,缠身如藤,看似风光,实则…耗神耗力,劳心伤财啊!”
“桃花劫?” 桃红衫子的姑娘娇嗔地抽了抽手,没抽动,“道爷您净瞎说,奴家哪有什么桃花劫?”
“非也非也!” 沈肆一脸严肃,手指又用力点了点那处“断纹”,“此劫非彼劫!非指男女情爱,而是你命中注定要遇上的‘贵人’!”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神神秘秘,“这贵人呦,可能位高权重或者本事高强,却性如烈火,行事霸道。你会受其‘恩泽’,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如履薄冰,身不由己!稍有不慎,便是倾覆之祸!正所谓福祸相依嘞!” 说罢,煞有其事的摇摇头。
那桃红姑娘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另外两个姑娘也听得有些愣神。
沈肆却突然又咧嘴一笑,手指在姑娘细腻的手背上轻轻一弹:“不过嘛,姑娘莫慌!天无绝人之路!你这掌纹深处,还有一线生机!瞧见没?这‘桃花劫’断口之下,隐隐有一条极细的‘隐线’斜穿而出,直指这‘艮’位!艮为山,主稳固,也主…‘虎’!”
他松开姑娘的手,身体懒洋洋地往后一靠,拿起桌上一个空酒杯把玩着。眼神却有意无意地飘向了门口的陈景瑞,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门口的人听清:
“破解之法嘛…说难不难,说易不易。需寻一位属虎的‘煞星’!此煞星需得是命硬如铁、百无禁忌、敢把天捅个窟窿的主儿!以煞冲煞,以暴制暴!让那‘桃花劫’的烈火,去烧那更霸道的‘煞星’!两虎相争,姑娘你嘛,自然就能抽身而退,甚至…坐收渔利咯!这就叫‘驱虎吞狼’!”
他话音未落,那姑娘被他最后那句“坐收渔利”说得心头一跳,脸上刚挤出笑容想奉承几句,沈肆却突然伸出手臂,一把揽住她的腰肢,将她整个人带得踉跄一步,跌坐在自己腿上!
“啊呀!” 姑娘惊呼一声,粉拳作势欲捶。
沈肆却毫不在意,一手搂着她,一手端起桌上半杯酒。笑嘻嘻地凑到她唇边:“来来来,姑娘莫怕,贫道与你一见如故,再饮一杯!这‘煞星’嘛,远在天边,近在…” 他拖长了调子,目光毫无遮掩地、带着戏谑,落在了门口脸色苍白、眼神复杂的陈景瑞身上。
“……眼前?”
雅间内瞬间安静下来。三个姑娘顺着沈肆的目光看向门口,认出了陈景瑞,神色各异,有惊讶,有好奇,也有几分看热闹的促狭。
沈肆搂着怀里的姑娘,姿态慵懒。他脸上的笑容依旧玩世不恭。
“哟,这不是陈大公子吗?” 沈肆的声音带着点酒后的微醺,又透着股说不出的清亮,“贫道这酒钱,看来是有着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