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孙管事腮帮子咬得咯咯响,眼中阴晴不定。最终,他强压怒火,阴狠地一挥手:“好!很好!一并带走!等剿了‘过山风’,本管事再好好‘招待’二位好汉!” “招待”二字,咬得极重,透着血腥味。

柳七和萧燃被粗暴推搡着押走。孙管事翻身上马,带着大队人马,卷起烟尘,杀气腾腾扑向城外西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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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南王府,听涛阁。

朱孝裹着厚厚狐裘,斜倚暖榻,面色青白,压抑的咳嗽撕扯着胸腔。

面前坐着一个中年人,月白锦袍纤尘不染,气度沉凝如水。他身后的青衣童子,怀抱一个狭长的紫檀木盒。

“咳咳…慕容先生亲临,可是‘千机引’图谱有了眉目?”朱孝声音沙哑,带着病态的急切。

慕容白微微躬身,神色平静无波:“幸不辱命,确实是前朝钦天监观星图碎片之一。我已得图引部分残卷。”童子无声上前,打开木盒,露出一卷色泽古旧、边缘微损的羊皮纸,其上线条繁复精密。“但‘枢机锁’与‘星轨联动’关键数页缺失。加上年代久远,恐需寻得完整实物或钦天监高人补全。”

"王爷那边,让我转达两件事。第一件需要你将岭南一带势力尽快一统,少生祸端。称帝之路主在你。第二件事,前朝灭亡。诸侯群立,各方势力需要整编收拢。另外钦天监虽已覆灭,但仍有余孽流窜各地。图谋不轨,需要斩草除根。"

朱孝眼中藏不住激动,呼吸急促,随即又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他摆摆手,喘息道:“有残卷…已是天助!补全之事,仰仗先生。至于实物只能慢慢找了…”至于父亲那整编收拢、斩草除根之令,竟似充耳未闻。

“分内之事。”慕容白颔首,话锋一转,温润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方才入府,见孙管事领兵出城,声势不小。城内可是有变?”

朱孝脸上掠过一丝阴鸷的厌烦,简单说了醉芳楼红绡失踪、柳七喊冤攀咬“过山风”、萧燃搅局一同押进监牢之事。“…不过是几只跳蚤蹦跶,借刀生事罢了。孙管事去料理干净。倒是那红绡…”他摩挲碎片的手指顿了顿,“知晓她略通星象,来历不明。先生见多识广,或可留意一二。”

“星象?”慕容白眉梢几不可察地一动,“王爷明鉴。若此人真有不凡,定逃不过王府天罗地网。属下会留意。”他顿了顿,仿佛不经意提起,“另有一事,王爷吩咐筹措的军粮,陈记丰泰粮行那边…似乎进度迟缓。陈老板缠绵病榻,其子陈景瑞…终究是年轻了些。”

朱孝眼神一冷,不耐地挥挥手:“粮是命脉!不容有失!我令人去告诉陈家,本王耐心有限!若他陈景瑞担不起这担子,有的是人想替他担!”

“这等俗务,何须劳动王爷遣人。”慕容白微微欠身,语气谦恭却不容置疑,“属下既在城中,正可代劳,去陈府走一遭,看看这位少东家,究竟遇到了什么‘难处’。”

朱孝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随即脸上堆起笑容:“些许小事,怎敢劳烦先生亲往……”

“替王爷分忧,正是属下本分。”慕容白温声打断,唇角噙着一丝不容推拒的浅笑,“王爷安心调养,此事,交予属下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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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北,陈府。

高门深院,气压低得让人喘不过气。

正厅里,空气仿佛凝固了。陈景瑞端坐主位,身上那件锦袍虽看得出是上等料子,此刻却压出了几道碍眼的褶痕。他眼窝深陷,眼底爬满蛛网般的血丝,指间那柄素面玉骨折扇来回捻动。

下首几位粮行掌柜,个个脸色铁青。

“少东家,非是老朽们不尽力!”须发皆白的老掌柜孙金元声音干涩,像砂纸磨过木头,“王府要的数……太大了!还限死了三日!库房存粮,满打满算,只够七成!剩下的……就算把铺子里的活钱全押上,去黑市里抢,也填不满这窟窿眼啊!”他喉头滚动了一下,后面的话没说出来,但那意思比说出来更沉重——这是要断陈家的根。

“填不满?我看是有人嫌我们陈家碍眼了!”坐在孙伯元对面的赵掌柜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盏叮当乱响。他脾气向来火爆,“老东家这病……早不来晚不来!回春堂的参汤当水灌进去,连个水花都不见!外面又跟催命鬼似的要粮!少东家,这分明是有人瞅准了老东家倒下,要生吞活剥了我们!”他目光直直地扫过另外几个低头不语的掌柜。

陈景瑞皱着眉揉了揉额头。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握着折扇的手指猛地收紧,扇骨几乎要嵌进掌心。他强行将燥怒压下去,嘶哑开口:“够了!”那柄折扇倏地指向赵掌柜,又迅速划向孙伯元和角落里的钱账房,带着一种强行镇定的急促。“粮!必须凑齐!不能耽搁,父亲……还躺在榻上!王府我们惹不起!账上还有多少现银?除去府上开销能动的,一分不留!派人……去邻县,价钱翻倍也认!三日,必须凑够!”扇尖随着他的命令微微发颤。

“少东家……”角落里的账房先生钱先生,一张脸苦得像刚拧干的抹布,声音带着哭腔,“账上账上能动的大头,上月就被王府以‘预支粮款’的名头划走了啊!剩下的连塞牙缝都不够啊”

院内没了声响。

陈景瑞手中的折扇停止了捻动,就那么死死地攥着,指节捏得青白。

就在这时,厅门“哐当”一声被撞开,管家陈福踉跄着扑进来,面无人色,声音抖得不成调:“少……少东家!慕容先生!慕容先生的车驾……到二门了!”

陈景瑞手中的折扇“啪嗒”一声,掉落在光可鉴人的红木桌面上。

陈景瑞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慕容白!朱王府的首席客卿!这个时候来…他猛地站起身,手心瞬间被冷汗浸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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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家药房后堂深处密道中。

一名少女端着食盒走下石阶。她梳着简单的麻花辫,额角沾着点药末,青布围裙洗得发白,身形灵动得像只受惊的小鹿。脚步飞快地向深处走去,

她爹什么也不肯说。前夜她起夜,撞见爹和红绡姐在库房暗角。灯火摇曳,爹佝偻着背,一声声叹气,最后重重摇头。末了瞥见少女,招手唤到跟前,语气发沉:“按时送饭下去,莫多问,莫添乱!”

“爹!到底出……”少女急得跺脚追问。

“听话!”孙大夫瞪了她一眼,带着不容置喙的疲惫。红绡站在阴影里,没出声。

暗室角落,红绡接过食盒,指尖冰凉。

“红绡姐,”少女声音发紧,“外面……”

“王府在找我。”红绡没抬头,声音很低,“我和柳七,得走。”

“柳七哥他……”少女心提到了嗓子眼。

红绡捏着食盒盖的手指猛地一紧,指节青白。她抬眼,少女从未见过红绡姐眼里有这般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和决绝,

“那景瑞哥……他怎么样?”少女忍不住又问,声音更低了,“陈家粮行那边,听说王府逼得紧。还有陈老爷……粮行的孙伯伯明明说,他身子骨前些年还算硬朗的,怎么这半年……”她顿住,眉头困惑地拧着,“说倒就倒,病得这么重了?”

红绡目光在她脸上停了一瞬。她嘴角牵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作一声极轻的叹息。“景瑞……他在扛着,现在粮行他当家。陈老爷的病……”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世事难料,病来如山倒。眼下……顾好自己要紧。”

昏暗光线下,红绡另一只手始终按在身侧。少女眼尖,瞥见她指缝间压着—半截出鞘的短刃!

“红绡姐!”少女失声,猛地扑过去抱住她,“别做傻事!我们一起想法子!王府再霸道,世道再乱,总……总会有路的!”

红绡宠溺心疼的轻轻回抱住少女,下巴搁在她单薄的肩上。轻轻抚着她的秀发:“嗯,小白术,都会好起来的。我们都要好好的。”她拍了拍少女的背,“听话,上去帮你爹。药铺还开着门,别让他再为我们分心了。”

孙白术吸了吸鼻子,点头:“嗯!我知道我帮不上什么,不给你们添乱就好了。我爹不让我出药铺,我也不知晓外面的情况。但我会求爹帮忙问问景瑞和柳大哥的情况的。”说罢,她一步三回头地走上石阶,最后看了一眼油灯下红绡模糊却挺直的背影,才合上暗门。

红绡背靠冰冷土壁,调整着呼吸。攥着沈肆给的那枚铜钱。指尖一遍遍描摹着边缘那奇特的刻痕。那股似曾相识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不是家中所留遗物…更久远…像是…幼时模糊记忆中,父亲偶尔摩挲的一枚旧物上的纹路?…这沈肆,究竟是谁?为何会有与父亲遗物相似的印记?清水镇…是巧合还是陷阱?

疑窦丛生。她将铜钱贴身藏好。沈肆的提醒在耳:王府主力出城,方是时机。她按捺下所有冲动,如沉入深潭的石头,蛰伏不动。与柳七实施谋划的前一夜,她为二人卜了一挂。卦辞为:晦明未分际,牵系至深者,乃天乙降恩,转危为安。

这分明是说,谋划之事会有变故。且生死各半,但会有与我牵绊颇深的贵人会祝我转危为安。那必然是沈肆了,莫非他也是钦天监后人?

*****

王府地牢,底层。

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和血腥味,混杂着将死之人的晦气。粘稠得令人作呕。唯一的光源是墙壁凹槽里摇曳的昏暗油灯,将扭曲的人影投在湿滑的石壁上。

柳七被剥光了上衣,双手反剪,吊在冰冷的刑架上。精钢锁链深深勒进他手腕的皮肉里,鲜血顺着小臂蜿蜒流下。他背上早已皮开肉绽,纵横交错着鞭痕,有些地方翻卷着皮肉,露出底下鲜红的嫩肉。盐水泼上去,他身体剧烈地抽搐,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闷哼,牙关紧咬,嘴角溢出血沫。

“说!红绡那小贱人藏哪儿了?!”孙管事的声音阴恻恻地在昏暗中响起,他手里把玩着一根烧得通红的烙铁,慢条斯理地靠近。烙铁前端滋滋地冒着白烟,灼热的气浪炙烤着柳七的皮肤。“还有谁指使你的?是不是‘过山风’?嗯?说出来,少受点罪。”

柳七艰难地抬起头,脸上血污汗水混在一起,眼神却烧着不屈的火焰,声音嘶哑破碎:“刀…疤…脸…过…山…风…” 每一个字都像从肺腑里挤出来。

“冥顽不灵!老子跟过山风探过口风了,压根没这档子事儿!”孙管事眼中戾气大盛,手中烙铁猛地扬起,“给老子烙!烙到他开口为止!妈的,进了王府地牢,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弄死个把人,跟碾死只臭虫没两样!朱爷的规矩,这灰石城,就是天!”

旁边的几个狱卒脸上带着麻木的残忍,准备上前按住柳七。

就在此时——

“吵吵吵!吵你娘个丧!”隔壁牢房传来萧燃炸雷般的咆哮,他抓着粗如儿臂的铁栅栏疯狂摇晃,发出震耳欲聋的哐当声,“孙老狗!你他娘是属乌鸦的?嚎得老子脑仁疼!欺负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你他娘的也算个带把的?!过山风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他说我是你失散多年的爹你信不信?王府就这点尿性?呸!老子看不起你!”

孙管事动作一顿,被这突如其来的咆哮搅得心烦意乱,烙铁停在半空。他猛地转头,隔着栅栏恶狠狠地瞪着隔壁牢房里的萧燃,破口大骂:“萧燃!你个不知死活的杂碎!给老子闭嘴!等收拾完这个穷酸,下一个就轮到你!老子让你尝尝什么叫生不如死!到时候看你还嘴硬!”

几个狱卒的注意力也被萧燃吸引过去,暂时放开了柳七。

萧燃继续狂骂,污言秽语如同连珠炮般喷射而出,专挑孙管事的痛脚和王府的龌龊事骂,嗓门震得整个地牢嗡嗡作响。他一边骂,一边用拳头猛砸铁栏。连带着狱卒也骂了去,周围的囚犯看在眼里。心里说不出的畅快。

孙管事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萧燃对狱卒吼道:“给老子打!先打烂他的嘴!看他还怎么嚎!”

几个狱卒当机抄起水火棍,骂骂咧咧地走向萧燃的牢房,打开铁锁。

就在狱卒开门、孙管事注意力完全被萧燃吸引过去的时候。柳七艰难地转动眼珠,瞥道地牢对面最阴暗角落的一个小牢房。那里关着一个蜷缩在角落、一直无声无息的瘦弱囚犯。

那囚犯一直低着头,仿佛睡着了。此刻,在狱卒开锁的嘈杂声中,他极其轻微地、抬起右手,用食指在空中,快速画了一个小小的、扭曲的符号——像一根折断的钉子。

待孙管事提着通红的烙铁转身正准备好好折磨一下这个嘴贱的萧燃时,那边的叫骂声戛然而止。

整个地牢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死寂。所有骂声、铁链晃动声都消失了。

孙管事和狱卒们一愣。

只见萧燃不再摇晃铁栏,也不再咆哮。他静静地站在那里,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油灯下投下巨大的阴影。刚才的狂怒暴躁消失的无影无踪,脸上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的平静。

孙管事心头莫名一悸,色厉内荏地吼道:“看什么看!装神弄鬼!给老子打…”

他最后一个“打”字还没完全出口。

萧燃动了!

他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原地消失!

“呃…!”孙管事只觉眼前一花,一股无法抗拒的沛然巨力瞬间扼住了他的咽喉!他所有的叫骂和威胁都被硬生生掐断在喉咙里!他甚至没看清对方是怎么穿过栅栏间隙,怎么瞬间出现在自己面前的!

萧燃那只蒲扇般的大手,此刻如同冰冷的铁钳,死死箍住了孙管事的脖子。五指收拢,指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吧”声。孙管事眼珠瞬间暴凸出来,布满血丝,脸上涨成猪肝色,嘴巴徒劳地张合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嗬嗬”的漏气声。他双手拼命地抓挠着萧燃钢铁般的手臂,双脚徒劳地踢蹬着地面。

时间仿佛凝固了。昏暗的地牢里,只剩下孙管事喉咙被挤压碎裂的细微声响,和他濒死的、绝望的挣扎。

萧燃面无表情。他看着孙管事在自己手中徒劳挣扎,如同看着一只待宰的鸡鸭。

“咔嚓!”

一声清脆的、令人头皮发麻的骨裂声,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地牢里。

孙管事的脑袋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歪向一边,暴凸的眼珠彻底失去了光彩,抓挠的手臂无力地垂落下去。

萧燃松开手。

孙管事软绵绵的尸体重重砸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像一袋破败的谷子。

死寂。

所有的狱卒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脸上血色褪尽,眼中只剩下无边的恐惧,死死盯着地上那具还在微微抽搐的尸体,以及那个不再聒噪叫嚣的男人。

萧燃甩了甩手上沾染的血迹,目光缓缓抬起,扫过那几个吓傻了的狱卒。那眼神,平静得可怕。

地牢深处,柳七吊在刑架上,忘记了疼痛,忘记了呼吸,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