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孙白术把包好的两小包防风、柴胡推到柜台外。送走了一对带着咳嗽小儿的母女。她手肘支在磨得发亮的柜台上,掌心托着下巴。她转头看向里间,父亲孙大夫正对着桌上摊开的药单皱眉,手指烦躁的捻着胡须。

“唉,我可真没用嘞。” 她小声咕哝了一句,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药铺好些格子里空空荡荡。半年前王府孙管事带人强行“征调”走了一批虎骨、犀角、老山参等药材,说是给王爷配药。孙大夫的脸自那以后就阴沉得像暴雨前的天。

早上,她端着温热的粥推开暗室的门。油灯还亮着,豆大的火苗摇曳,映着空荡荡的床铺和叠得整整齐齐的薄被。红绡姐不见了。

默默擦着柜台。她想起每年去给娘上坟的日子。爹总会让她在坟前烧完纸钱后,说自己这一年的事。等她说完,爹就挥挥手:“边上待会玩儿去。” 她便走开几步,回头看时,爹已坐在坟边的石头上,掏出那个磨得发亮的锡酒壶,灌上一口,对着那方小小的土丘,压低了声音絮叨。

有一年,她蹲在稍远的草丛边佯装拔草玩,风断断续续送来爹带着酒气的低语:

“哼,陈家那个混小子!今天又晃悠来了,装模作样捂着心口说‘白术妹妹,我害了病’,非缠着咱家丫头给他号脉!那小傻子哪懂这些弯弯绕?红着脸搭上脉就说没事!你猜那小子接着干啥?一把攥住丫头的手腕子,说什么‘是相思病!见到白术妹妹就好大半了,要亲一下才能好全乎’。这小混蛋!我抄起捣药杵就冲过去了!吓得那小子‘嗷’一声从凳子上翻下去,丫头也臊得捂着脸。那小子还嘴硬,说是来请我去给陈老头瞧病的。呸!老子当年跟陈老头跑商路的时候,壮的跟头牛似的!他需要瞧病?鬼扯!…”

又是一口酒下肚的声音。

“…骂跑了小混蛋,回头说了丫头两句。这小混蛋跟他爹一个德行,蔫坏!叫他爹来抓药?抓我闺女手干什么!还想亲嘴?气得老子后来抓药手都哆嗦!嗨,你猜怎么着?这小子故意把折扇落铺子里了。第二天一早,丫头收拾利索要出门,我问她干啥?她低着头,蚊子哼哼似的说‘去陈府,景瑞哥的扇子落这儿了’。我还没张嘴,她一溜烟儿就跑没影了!唉…女大不中留。呸!咱丫头还小,还小!这一年也就这么凑合过来了,我俩平平安安,你也甭惦记…”

孙白术抬起手,用袖口飞快地在眼角蹭了一下。那之后,她再没凑近听过。

前几日听街口茶摊的小二跟人嚼舌头,说柳七哥是自己跑去王府门口闹,嚷嚷着红绡姐被什么清风寨的土匪掳走了?假的。肯定是走投无路了,柳七哥才豁出去,想一个人引开王府的注意,护住红绡姐的。她去问红绡姐,红绡姐咬着嘴唇,什么也不肯说。昨夜王府出兵又开始搜捕盘查,好像又在抓什么人。

药铺的门帘被风吹得轻轻晃动。街对面传来郭瘸子嘶哑的叫卖包子声。他左脸上糊着一大块黑褐色的膏药,是躲闪王府马队时慢了一步,被鞭梢抽的。前街王姑家的门板上,新贴了白惨惨的丧联。她儿子在城外被流匪劫了,腿被打断,硬爬到城门洞子,正赶上戒严城门紧闭,人就那么没了。王姑当夜一根绳子也跟着去了。孙白术皱眉,这世道每个人都好辛苦呦。

药铺的门帘被猛地掀开。沈肆那身洗得发白的靛青布衣出现在门口。

“孙大夫,孙姑娘,叨扰了。” 沈肆拱了拱手,声音清朗。

孙大夫从里间抬起头,眉头依旧紧锁:“沈小哥?有何贵干,又要来赊药你家人又病重了吗?”

“不不,我捡了个病人,” 沈肆走近柜台,“伤得挺重。想请孙大夫移步瞧瞧。”

孙大夫放下手中的药单:“病人?在哪?什么症状?”

“在老张茶馆后头。” 沈肆咂了咂嘴,表情有点夸张,“啧,那叫一个惨。皮开肉绽,血呼啦差的,骨头茬子…咳,我是说,看着像是从十八层地狱滚了一圈爬回来的,浑身上下没几块好皮肉了。您老见多识广,这种‘硬伤’,还得您出手。”

孙大夫站起身,开始收拾药箱:“伤得这般重?我随你去便是。白术医术尚浅,留在这儿看铺子吧。”

沈肆却摇摇头,几步绕过柜台,凑到孙大夫耳边,压低了声音飞快地说了几句。孙大夫捻着胡须的手指停住了,眼神骤然变得锐利,直直盯着沈肆。

片刻沉默。孙大夫合上药箱,转向柜台后的伙计:“柱子,你看好铺子。” 他又看向孙白术,语气不容置喙:“白术,带上外伤药和清创散,跟我走。”

孙白术愣了一下,没多问,麻利地拉开药柜抽屉,抓了几个药瓶塞进随身的布包。沈肆已经掀开门帘等在门口。门外,三匹健马打着响鼻,马鞍齐备。

三人上马,沈肆在前引路,不多时便到了“老张茶馆”后门。老张头早已候着,沉默地引着他们穿过茶馆后厨,推开一扇不起眼的小门,进入一个更幽静的后院。老张头用钥匙打开角落一间厢房的门锁,侧身让开。

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金疮药的气息扑面而来。昏暗的房间里,简陋的木板床上躺着一个人,身上盖着件破旧的外袍,露出的手臂和脖颈处缠着渗血的布条,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干裂。正是柳七!

“柳七哥!” 孙白术失声惊呼,眼泪瞬间涌了上来,扑到床边。

柳七艰难地睁开眼,看到孙白术和孙大夫,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惊愕,随即剧烈挣扎着想坐起来,牵动伤口,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道…道长!你怎么把他们牵扯进来!”

沈肆倚在门框上,用小指掏了掏耳朵,一脸无所谓:“总得找个靠得住的大夫治伤吧?我又不是神仙。” 说完,不再理会柳七。

孙大夫沉着脸,一言不发地放下药箱,掀开盖在柳七身上的外袍。狰狞的鞭痕和烙铁印遍布前胸后背,有些伤口还在缓慢渗血。孙大夫眼神凝重,开始熟练地清洗伤口,敷药,重新包扎。孙白术在一旁帮忙递东西,眼泪止不住地掉。

看着柳七身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孙白术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哭腔:“柳七哥。王府的人…他们怎么把你打成这样啊!你是怎么逃出来的?红绡姐早上刚从我家走,她一个人能去哪啊?她…”

“白术!” 孙大夫厉声喝道,手上包扎的动作却没停。

孙白术猛地住口,意识到自己失言,旁边还站着个身份不明的沈肆。她慌乱地低下头,紧紧咬住嘴唇。柳七刚想说什么,孙大夫沉声道:“别说话,省点力气,伤口不能动气。”

孙大夫包扎好最后一处伤口,直起身,用布巾擦了擦手。他没有看柳七,而是转过身,目光如炬,直视着门口的沈肆,声音低沉而紧绷:“红绡那丫头,现在在哪?你到底是何人?想干什么?”

房间里一时只剩下柳七粗重的呼吸声。

沈肆收齐轻佻,站直了身体:“孙伯伯,您不必这么敌视我。柳七和红绡姑娘的事,想必您也清楚几分。若不是我,那晚在醉芳楼附近,他们俩恐怕早就被王府的人抓住,这会儿怕是已经阴阳两隔了。”

孙大夫声音高了些:“我当然知道!红绡那丫头当夜跑来我这里,只提有个‘高人’帮了她和小七,说不会在我这儿久留,其他一概不说!我不管你是何方神圣,有什么通天的本事!红绡在哪?把她交出来!” 他向前逼近一步,气势迫人。

沈肆叹了口气,侧身让开门口:“出去说吧。这里安全。” 他率先走了出去。

孙大夫深深看了一眼柳七,跟着沈肆下楼。

房间里只剩下孙白术和柳七。孙白术看着柳七惨白的脸和满身的伤,又急又气:“柳七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为什么要信那个来历不明的道士?情愿这样冒险,也不愿意向我家、或者景瑞家求助?总好过现在这样伤的伤、逃的逃。”

柳七虚弱地摇摇头,声音沙哑:“白术,王府势大。孙家药铺,陈家粮行是灰石城的根基,也是王府的一直觊觎的肥肉。你们两家能自保,已是万幸。我们怎么敢再把你们拖下水。” 他喘了口气,继续说,“这些年你和景瑞一直劝红绡离开翠芳楼,她不肯也不说原因。王府要她不知是何居心,但那地方是龙潭虎穴必然不能去,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只能自己想办法绝不能连累你们。”

“我自以为的万般谋划,功亏一篑。” 柳七闭上眼,满是疲惫和自责,“是我没用,没能带红绡脱困。沈肆他当时确实帮了我们,我们没有别的选择。” 孙白术又急又怒:“所以后面你自己跑出去被抓进王府,被打成这样!红绡姐也不知所踪,都是按他说的做的?那你是如何脱困的?他到底想怎么样!”

柳七看着孙白术,眼神复杂:“沈道长安排了一个人和我一起被抓进去,那个人…厉害。杀了孙管事和狱卒跑了,我是如何脱困的我不能说。”

“好,那红绡姐呢?” 孙白术打断他,追问道,“她早上刚走,安不安全?去了哪里?”

柳七艰难地摇摇头:“白术别问了,知道得越少对你越安全。”

“怎么能不问!” 孙白术猛地站起来,胸脯剧烈起伏,“你们一个个都这样!红绡姐不说,你也不说!那个沈肆心机那么深,怎么能轻易相信!” 她越想越气,一跺脚,转身冲出房间,“砰”地一声甩上门。

楼下,沈肆正和孙大夫站在后院角落低声说着什么。孙白术几步冲过去,指着沈肆,声音因为愤怒而发尖:“你!离我爹远点!臭道士!你把红绡姐拐到哪里去了?!还把柳七哥害成那样!”

沈肆被她吼得一愣,随即像是觉得十分有趣,忍不住笑出声来:“哎哟,小丫头,火气别这么大嘛,你七哥那身伤,可是王府的杰作,跟我可没关系啊。至于红绡姑娘去哪儿了。” 他摊了摊手,一脸无辜,“天地良心,我真不知道啊!要不~我给你算一卦看看她方位?”

孙白术气得脸通红,扬起手就想打过去:“你还敢胡说!”

“白术!” 孙大夫一把抓住女儿扬起的手腕。他脸色铁青,对着沈肆沉声道:“沈道长,接下来若有何动作,望你随时告知一声。” 语气里带着深深的无奈。

沈肆收了笑容,点了点头:“孙伯伯放心。”

孙大夫不再多言,拉着还在挣扎的孙白术,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了后院。

沈肆看着父女俩消失在门口,他转身重新推开了柳七房间的门。

柳七挣扎着想坐起来:“道长…”

沈肆摆摆手示意他躺好,走到床边,声音恢复了平淡:“安心养伤。昨夜红绡已平安出城,不必担心。后面的事,还要你做。”

柳七紧绷的身体这才微微放松下来,眼中涌上感激:“多谢道长救命之恩。”

沈肆没再说话,只是看着窗外灰石城狭窄的天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清风寨。

松明火把烧得噼啪乱响。

“操他朱孝十八代祖宗!” 老三独眼龙蒲扇大的巴掌“哐”一声砸在厚木桌上,酒碗蹦起老高。他梗着脖子,那只独眼珠子快瞪出眶来。唾沫飞溅“那姓孙的王府鹰爪孙,死在他灰石城的阴沟里 ,关咱们清风寨鸟事?!刚才那个穿得人模狗样的王府统领,鼻子都快杵天上去了!‘过山风,王爷有令,速查萧燃下落!若有包庇,视为同党!’ 我呸!查他娘的下落!老子还想查查他娘是怎么屙出这么个玩意儿!”

老四“毒蝎子”正抱着酒坛子灌黄汤,闻声“咣当”一声将空坛子摔得粉碎。他舔舔溅到嘴边的酒沫子:“大哥!下次那狗屁统领再来,甭跟他废话!让老子带人半道上截了他!剥了他的皮,给大哥做个踏脚毡 !”

虎皮椅子上的过山风没吱声,手指头一下下敲着椅子扶手,笃、笃、笃。

“灰石城…最近邪性。” 过山风终于开腔,声音不高,却压过了老三老四的叫骂 ,“朱孝那痨病鬼,不知道憋什么阴屁。这些年老子替他‘放血’、‘圈地’,啃掉那些不长眼的硬骨头。他倒好,扔点骨头渣子跟喂狗似的!”

他猛地抓起桌上一个满的酒碗,“咕咚咕咚”灌下去大半碗,酒水顺着虬结的脖颈淌进衣领 :“开山刀那帮杂种,眼珠子早他妈镶在咱们地盘上了 !这个月都‘亮青子’干了好几场了 ! 折了老子十几个硬手,那边不知道从哪个坟头刨出个生瓜蛋子,拳头硬得邪乎。两边就这么耗着,朱孝呢?装他娘的死瞎子聋子,摆明了不想让咱们痛快招兵买马!”

“砰!” 酒碗被他狠狠掼在桌上,裂成几瓣酒水横流 。过山风陡然转向一直没搭腔的二当家:“孙老狗一死,屎盆子立马扣老子头上!老二,你给老子嚼嚼,这他娘的,老子能落半根毛的好处?嗯?!”

笑面狐捻着下巴上几根稀疏的胡子 ,三角眼眯缝着,声音又尖又细:“大哥,息怒,息怒。这些年咱们跟王府,那是狼跟狈,谁也离不了谁。王府顶住官面儿其他诸侯上的刀,咱们替他们干干‘阴活儿’。赤潮帮开山刀那是个不识相的蠢货,不肯给王府当狗,所以这些年…”

“放你娘的拐弯屁!” 三当家猛地打断他,“狼跟狈?老子看他朱孝就是条喂不熟的野狗!老二你少他妈在这绕弯子!有屁快崩!”

笑面狐被喷得往后缩了缩脖子,脸上那点假笑挂不住了,声音更尖利了几分:“是是是…三哥说的是!我是说,赤潮帮最近咬得这么狠,下死手。偏偏这时候,跟咱们穿一条裤子的孙管事横死,死得不明不白。王府派来的人,那架势摆明了要敲山震虎。大哥,您琢磨琢磨这会不会是王府那边起了歪心想拔了咱们这棵摇钱树?暗地里怕是早就跟开山刀那帮杂碎勾搭成奸,穿一条裤子了。”

“勾搭成奸?” 老四毒蝎子“嗤”地冷笑一声,指肚在匕首雪亮的刃口上反复刮蹭,“老二你他娘总算说了句人话!老子早就看那病痨鬼 不是好鸟,大哥!甭管是不是,开山刀这杂碎必须点了!不然兄弟们还怎么在道上立棍儿?喝西北风啊?!”

聚义厅里只剩下火把爆响和粗重的喘气声。

就在这时——

“报——!!!” 一个浑身是血的小喽啰连滚带爬地冲进聚义厅,声音带着哭腔,“大当家!不好了!开山刀带着赤潮帮那些杂种在野狼谷把咱们押运粮草的弟兄给截了!三当家派去接应的王老五他们…全…全栽了。兄弟们的脑袋全被砍下来,插…插在谷口的木桩子上了。”

“什么?!” 老三独眼龙“嗷”一嗓子蹦起来 ,抄起倚在桌边的鬼头大刀,刀尖直指门外:“点人!点齐所有‘硬把子’,老子要活剐了他,点了他的寨子!”

笑面狐,问道:约莫多少人?,“得个百八十号。”

老四毒蝎子“噌”地抽出腰间的匕首,脸上肌肉扭曲:“大哥!还等什么?!人都断咱们粮了,踩着您脸吐吐沫!点齐兄弟们,铲了他们。 ”

军师刚想言语,却瞥见过山峰的面色。闭严了嘴巴。

过山风沉默着,一步一步走到厅堂中央 。

猛地,他抽出腰间那柄饮血无数的厚背宽刀! “呛啷——!”狠狠劈在身侧一张厚重的榆木条案上。木屑纷飞,裂痕狰狞。

“老三、老四码人跟我去平了他们!”看也不看暴起的老三老四,提起刀,将那碗残酒贯入口中 ,提起刀大步流星走出聚义厅。

身后,是骤然爆发的、山呼海啸般的嘶吼与兵刃出鞘的铮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