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沈肆耷拉着脑袋,歪在算命摊那张破木椅上。午后的阳光晒得人发懒,。一个脏兮兮的小叫花子悄无声息地蹲到他腿边,嘴唇飞快地翕动,声音细若蚊蚋。

沈肆听完,只伸出两根手指,随意地摆了摆。小叫花子咧嘴一笑,一溜烟钻进人群不见了。

沈肆慢吞吞地站起身,伸了个懒腰,骨头节发出几声轻响。他背着手,正了正腰间的铁剑锤了锤腰。踱着他慢悠悠的步子漫无目的地晃荡,穿过几条喧闹的街巷,最终在一个背阴的墙角停了下来。

这里支着个简陋的摊子,一块磨得发亮的旧木板算是招牌,上面用墨炭歪歪扭扭写着“说古”二字。一个枯瘦佝偻的老瞎子,身上挂着洗得发白的灰布长袍,虽然破旧却洗得干净。脸上沟壑纵横,一双眼睛只剩下浑浊的白翳,拄着根磨得油亮的竹杖。此刻,他正唾沫横飞,讲着前朝某位将军的风流韵事,手指在空中比划。摊前只有三五个拖着鼻涕的娃娃,蹲在地上听得入神,偶尔吸溜一下鼻涕,时不时哈哈大笑。

沈肆咧开嘴角,也不嫌弃地上脏,扇扇脚下的坐下来。就那么抱着胳膊,斜倚在旁边的土墙上,听得津津有味。

“……讲完了那些许江湖草莽的恩仇快意,”老瞎子惊堂木猛地往破木板上一拍!

“啪!”

声音又脆又响,震得几个娃娃“哎哟”一声,齐齐捂住了耳朵。一个胆子稍大的娃娃揉着耳朵喊:“瞎爷爷!那前朝覆灭的事我听巷口王麻子说过啊,不是说钦天监和镇国府里那些大官儿,权势太大想当皇帝,害死了好多好官,最后被各路王爷带兵一起灭了吗?”

老瞎子嘿嘿一笑,摇着那颗花白的脑袋,声音沙哑却带着和蔼:“娃娃们啊,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史书上的字儿,都是赢家蘸着墨写的。钦天监和镇国府势大不假,树大招风嘛!可要说他们坑害忠良,图谋不轨…嘿嘿,水浑着呢,爷爷今儿个不讲这些个勾心斗角、血雨腥风的腌臜事,你们听了也觉得无趣。”

他顿了顿,摸索着端起旁边缺了口的粗陶碗,啜了口凉水润润嗓子:“今儿个咱讲点新鲜的!讲讲前朝钦天监,每五年一次的大热闹——‘窥天鉴’!”

“窥天鉴?”娃娃们眨巴着眼睛,一脸好奇。

“对喽!”老瞎子精神一振,“这‘窥天鉴’,可不光是钦天监自家人的事儿,那是广开大门,招贤纳士!甭管你是山野隐士、江湖奇人,还是衙门里当差的,只要你觉着自个儿在相术、占卜、奇门遁甲这些个‘窥天’的本事上有点道行,都能去比划比划!胜了的,前程似锦,钦天监的大门为你敞开。要是淡泊名利,不稀罕当官儿?也行!钦天监藏着的某一门秘术传承,任你挑一样带走!” 他咂摸着嘴,仿佛回味着什么,“那光景,真真是龙虎际会,奇人辈出,满城空巷争睹玄机!多少籍籍无名之辈,就凭着这一场‘窥天鉴’,名动天下!”

一个拖着鼻涕的调皮娃娃突然插嘴:“瞎爷爷!你说得那么热闹,那光景你也能瞅见?” 旁边的娃娃们顿时哄笑起来。

老瞎子也不恼,反而哈哈大笑,用竹杖虚点了点那娃娃的方向:“小兔崽子!爷爷那时候还没瞎嘞!眼珠子亮得很!” 笑声渐歇,他浑白眼睛眨了眨眼,陷入回忆:“话说…那一年,可真是出了件惊天动地的新鲜事儿。魁首,竟是个刚满十三岁的黄口小儿!名叫…玄明!”说罢折扇一收,正襟危坐。

娃娃们“哇”地一声惊呼,连靠在墙边的沈肆,嘴里叼了根草脸上笑意也深了几分。

“不过啊,娃娃们,” 老瞎子竹杖一顿,“窥天之路,岂是坦途?钦天监的大门,也不是那么好进的!那年初选,设在‘万象坛’。那是一个巨大的白石圆坛,据说是前朝祭天之地,最能引动天地灵机,也最能照见真伪虚实!”

“想参赛?先得在万象坛上,露一手‘点灵犀’的功夫。” 老瞎子声音带着神秘,“坛中心有个凹陷的玉池,里面盛着半池无根水,唤作‘鉴心水’。考官会随意抛入一件东西——可能是一片枯叶、一枚铜钱、一块顽石,甚至一缕青烟!要求你施展手段,让这鉴心水对那东西产生‘反应’。或起涟漪、或凝冰霜、或生幻象、或显光华只要水有异动,就算你过了初选的门槛。”

“……嘿!那光景,真真是龙蛇起陆,蛟龙翻江,满城的人啊,就跟那决了堤的洪水似的,全涌向了‘万象坛’!就为了争睹那‘鉴心水’前的奇人百态。”老瞎子那根磨得油亮的竹杖,“笃笃笃”地敲着脚下的青石板,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子穿透岁月的力道。

“嚯!”他嗓子陡然拔高,带着兴奋劲儿,“那叫一个八仙过海,各显其能,也各露其丑!先说个南边来的老巫婆,好家伙,浑身上下挂满了鸟毛兽骨,花花绿绿,活脱脱一只炸了毛的老野鸡!围着那池子又蹦又跳,嘴里呜哩哇啦,手里破铃铛摇得能把人耳朵震聋喽,一张老脸憋成了酱紫茄子。你猜怎么着?那水啊,纹丝不动,连个水花儿都懒得给她。气得她原地直蹦跶,差点把自个儿那身行头给抖搂散了架!”

(“噗嗤!野鸡跳舞!”“水大爷不稀罕她!”娃娃堆里爆出哄笑。)

“还有位胖大和尚,”老瞎子咂摸着嘴,“脑门子锃亮,肚子滚圆,那件袈裟绷得,啧啧,老头瞧着都替他勒得慌。盘腿往池边一坐,瞪着一双牛眼,死死盯着水底一片柳叶,眼珠子都快努出眶子了!汗珠子顺着他油光光的腮帮子,‘吧嗒,吧嗒’往下掉,砸在水面上都没个响动。那柳叶呢?该飘着还飘着,自在得很嘞!他那小徒弟急得在一旁直跳脚。

“更有个穿金戴银、浑身冒光的波斯胡商,倒是有两把刷子。”老瞎子语气一转,带着些促狭,“只见他对着抛入水中的一枚金币,手指一引,嘴里叽里咕噜念着番邦咒语。嚯!那池水登时翻腾起来,金光大作,竟幻化出一条张牙舞爪、鳞爪飞扬的金鳞大龙!端的是威风凛凛,气焰滔天!看热闹的都屏住了呼吸,眼看就要满堂喝彩!可就在这节骨眼上,坛边一直眯眼打盹的监考蓝袍执事老爷,眼皮都没抬全,手里那杆拂尘,就那么漫不经心地、轻飘飘地往水面上一拂——‘啵儿’一声轻响,跟戳破个水泡似的那金光灿灿、威风八面的大龙,瞬间烟消云散,就剩那枚孤零零的金币,躺在水底。那胡商臊得满脸通红,一把抓起他那顶插着孔雀毛的帽子,灰溜溜地钻出人群,跑得比兔子还快!”

(“哇!大金龙!”“怎么没啦?”“蓝衣服老爷好生厉害!”娃娃们先是惊呼,随即爆发出更大的笑声和惊叹。)

“邪性的也有!”老瞎子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寒意,“一个从头到脚裹在漆黑袍子里的家伙,跟块烧焦的棺材板似的,悄无声息地摸到池边,‘噗通’一声,丢下去一只张牙舞爪的毒蝎子。那蝎子入水,爬过之处,池水‘滋滋’作响,竟冒起缕缕诡异的黑烟!眼看那黑烟就要弥漫开来,坏了一池清水!坛子角落,一直闭目养神的紫袍老神仙,只是伸出一根手指对着那池水,就那么随意地、隔空轻轻一弹——‘嗡’!一声低沉颤鸣,仿佛古钟轻震。那只凶戾的毒蝎子,瞬间僵直如石,直挺挺沉入水底,黑烟也如同被一只无形大手攥住,‘嗤’地一声,消散得无影无踪。那黑袍子身形一晃,闷哼一声,嘴角渗出一道刺目的血线,还怨毒地剜了老神仙一眼,缩着脖子,转头溜得比阴沟里的耗子还快!”

(“嘶——吓人!”“黑烟有毒!”“老神仙真神了!”娃娃们倒吸凉气,下意识地往同伴身边缩了缩,眼神充满敬畏。)

“当然喽,真有大本事的,那瞧着才叫一个赏心悦目!”老瞎子语气转暖,带着由衷的赞叹,“一位白发白须、仙风道骨的老神仙,面对考官抛入池中的一缕缥缈青烟,伸出一根手指,凌空一点,口中清叱一声:‘凝!’——怪事发生了!那缕本应随风消散的青烟,竟在半空中倏然凝聚,化作一只活灵活现、振翅欲飞的青翠鸟儿!绕着那鉴心池轻盈地盘旋了三圈,才恋恋不舍地散去!引得池水粼粼,映着日光,端的真是神仙手段呦!”

(“青鸟!”“老神仙太棒啦!”娃娃们眼睛瞪得溜圆,小脸上满是向往,仿佛自己也看到了那神奇一幕。)

“还有个背着磨盘大龟壳、晒得黝黑发亮的老渔翁,”老瞎子嘿嘿一笑,“那老翁看着像个老实巴交的穷打鱼的。上来咧着嘴对着各方监事和看客鞠了一躬,随即他对着水底一块毫不起眼的顽石,哼了几句谁也听不懂的古老调子。嘿!奇了!那石头周围的水里,就‘咕噜噜’冒起一串串晶莹剔透的水泡儿,颗颗圆润饱满,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晕,真如那海底龙宫散落的珍珠一般!”

(“乌龟精啊?”“调调你还记得不!”)

“最绝的,还数一位瞎眼婆婆!”老瞎子语气里带着深深的叹服,“她摸索着走到池边,对着水面上飘着的一片轻飘飘的羽毛,就那么凑近了,轻轻、轻轻地吹了一口气儿——你们猜怎么着?那片羽毛,竟自个儿在水面上,‘嗤’地一声,划出一道笔直清晰、久久不散的水线儿!那份从容淡定,那份举重若轻,啧啧…真他娘的神了!”

(“婆婆她看不见咋吹的嘞?”“我也会吹”娃娃们交头接耳)

“过了这‘鉴心水’一关,才算刚刚摸到钦天监的门槛儿边儿上!”老瞎子一拍大腿,唾沫星子都飞了出来,竹杖敲得更急,“想登上最后那观星台,俯瞰天机?嘿!还得在这万象坛上,两人一组,捉对儿厮杀,真刀真枪地斗上一场法!赢了的,才能拿到那枚金光闪闪的‘天鉴签”,“那场面,才叫一个光怪陆离,鸡飞狗跳!钦天监的老爷们可不是吃素的,蓝袍的瞪着眼珠子盯着,紫袍的背着手巡着,还有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金袍大人物,指不定猫在哪个犄角旮旯,眼睛毒着呢。”

“就比如抽到‘移星换斗’那一对儿!”老瞎子唾沫横飞,“得用自个儿的念力,挪动池底那几枚沉甸甸的铜钱。一个穿着杏黄道袍、留着山羊胡的风水先生,捧着个罗盘,脚下踏着罡步,嘴里念念有词,急得满头大汗,直揪胡子!他对面呢?好嘛!一个戴着青面獠牙鬼脸面具的傩戏法师,穿得花里胡哨跟个戏台柱子成精了似的,手里摇着个破铜铃,‘叮铃咣啷’‘叮铃咣啷’,围着那风水先生就是一通乱蹦乱跳。明摆着是搅屎棍子,存心捣乱。那水底的铜钱,被这两股子力道一搅和,滴溜溜在水底乱转,跟喝醉了酒的陀螺似的,就是不往该去的地方挪!把坛上俩人憋得脸都成了酱猪肝。时辰一到,铜钱还在原地打转儿,得嘞!双双滚蛋!惹得台下看客哄堂大笑,差点把坛子给震塌喽!”

(“哈哈哈!两个笨蛋”“那个老瞎子是你嘛”“铜钱都转晕船啦!”。)

“再说那‘破妄存真’!”老瞎子语气惋惜,“一位白衣飘飘、跟画里走出来的仙女似的幻术大家,素手纤纤那么一扬——好家伙!她对面那个光着膀子、浑身疤痕交错、看着凶神恶煞的苦行大和尚四周,瞬间落英缤纷,桃花瓣儿漫天飞舞,隐隐约约还有天仙般的美人儿在花雨中若隐若现,靡靡之音直往人骨头缝里钻!可那大和尚呢?”老瞎子一拍大腿,“嘿!人家盘腿往地上一坐,眼一闭,嘴皮子微微翕动念着佛经,身上竟‘嗡’地泛起一层淡淡的、却凝实无比的金光!薄如蝉翼,硬似精钢!任凭你幻象万千,美人勾魂,他自岿然不动,稳如磐石!就跟那狂风暴雨中的礁石一样!一盏茶的功夫,那仙女姐姐法力耗尽,漫天桃花‘噗’地消散无踪。和尚睁眼,一步踏出圈儿,胜了!那仙女姐姐俏脸煞白,黯然退场,看得人心里怪不是滋味。”

(“就不能再给她机会嘛”“大和尚是金罗汉!不怕妖怪!”“变花啊,咋不变个鸡腿嘞,指定馋的那和尚流口水”娃娃们有的惊叹幻术之美,有的佩服和尚定力,表情各异。)

“最他娘气人的是‘占凶吉’那场!”老瞎子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浓烈的鄙夷唾了一口,“也不知哪个缺德带冒烟的签筒,竟抽了个老实巴交、吓得腿肚子直哆嗦的卖菜汉子上去当‘占卜对象’一个三角眼、鹰钩鼻、穿着绸缎长衫的相士,留着又黑又尖的长指甲!装模作样在那推算,眼珠子却骨碌碌乱转,趁着人不备,那黑长的指甲尖儿对着卖菜汉子后脖子,就那么极其隐蔽地一弹!一缕肉眼难辨的阴邪黑气,毒蛇般悄无声息地飞过去!想使坏下咒,让那汉子当场出丑甚至暴毙。他那对手,是位慈眉善目、手持念珠的老尼姑。婆婆眼睛一瞪,手中念珠‘唰啦’一捻,一道柔和中正、沛然莫御的佛光‘嗡’地一声扩散开来,瞬间将那卖菜汉子罩了个严严实实!‘砰!’那缕歹毒黑气撞在佛光上,如同冰雪遇沸汤,嗤啦一声消弭无形。老尼姑怒容满面,声如洪钟:‘心术不正,恶念缠身,何以窥探天机?!’ 话音还没落地呢!”老瞎子激动地竹杖猛戳地面,“旁边‘唰’地闪过一道刺目的金影!钦天监那位一直隐在暗处的金袍卫老爷,出手如电!两根手指,带着撕裂空气的厉啸,精准无比地凿在那相士的后心大穴上!那相士连惨叫都只发出半声‘嗷——’,整个人就像被抽了脊梁骨的癞皮狗,‘噗通’一声烂泥般瘫倒在地,口吐白沫,人事不省。两个早就候着的镇国府银甲卫扑上来,拖死狗一样把他拖了下去!台下看得是又解气,又后脊梁骨发凉!”

(“坏蛋!长指甲黑心肝!”“尼姑?声如洪钟?”“和刚才那个大和尚是一家的吗”)

“还有更丢人现眼的腌臜货!”老瞎子嘿嘿冷笑,“有两对儿同门的师兄弟,贼眉鼠眼,抽签时不知使了什么下三滥的手段,竟真让他们凑到了一块儿!上了坛,假模假样地比划两下,一个就‘哎呀’一声惨呼,捂着胸口,‘不敌’认输,想把到手的签子‘让’给自家兄弟。这点子龌龊心思,哪能瞒得过坛上那位一直阖目养神、仿佛睡着的紫袍老神仙?老人家连眼皮都懒得抬全,手中那柄温润玉尺,对着坛心虚空那么随意地一划拉——‘嘎吱!’那两对儿正在演戏的家伙,动作瞬间就僵住了!一个个保持着那滑稽可笑、破绽百出的姿势,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连舌头都捋不直了,话也说不利索,脸上表情精彩纷呈!时间一到,签子自然没拿到,还被当众戳穿,由银甲卫毫不客气地‘请’下了台!”

(“哇~~”)

“经过这一场场真刀真枪、龙争虎斗,鸡飞狗跳、牛鬼蛇神的‘斗法夺签’,那些装神弄鬼的、心术不正的、本事稀松的玩意儿,像筛糠一样统统被筛了下去。留下最精粹的那点真金。”老瞎子声音放缓,竹杖也轻轻点地,不再急躁。“最终啊,能踏着这满坛的喧嚣与败者的尘埃,真正登上那象征无上荣耀与机缘的‘观星台’,去争夺那魁首之位的,只剩下三位了!”

“头一位,是名动江湖数十载的‘摸骨神判’,陈老神仙!”老瞎子神情肃穆,“清癯矍铄的面容,三缕银须飘洒胸前,一身洗得发白的深灰布袍,朴素得像个老学究。唯独那一双手,枯瘦如老竹,却稳若磐石,指节分明。眼神温润平和,可但凡被这双眼睛扫过,就仿佛连你祖宗十八代的骨头缝儿都给看穿了!据说他老人家摸过的人骨,能堆成一座小山!”

(“哇…老神仙!”“手真能看穿骨头?”“我娘说枯瘦不好,要好好吃饭”娃娃们小声议论)

“第二位,”老瞎子继续道,“是深谙六壬神课、推演天机如掌上观纹的‘神课先生’袁公!”他比划着,“头戴方巾,身着玄色儒衫,浆洗得一丝不苟。手里常年攥着一块磨得油光水亮、包浆沉厚的古旧龟甲,纹理深邃,仿佛刻着天上星辰轨迹。神情严肃,不苟言笑,眉宇间带着常年窥探天机带来的沉重与沧桑,那双眼睛一闭一睁,仿佛就有星辰在其中生灭轮转!”

(“龟甲算命?南潮城那种鳌龟吗”“先生看着好累,像背着一座山…”“他眼里有星星呀?”。)

“而这第三位嘛…”老瞎子故意拖长了调子,吊足了娃娃们的胃口。周围瞬间安静下来,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他才用一种混合着惊奇,荒诞的语气,缓缓揭晓:“竟是个刚满十三岁,穿着洗得发白、袖口肘弯还打着两个不起眼却针脚细密补丁的青布短衫,瘦瘦小小,跟棵刚钻出土、还没舒展开的豆芽菜似的!小脸上稚气未脱,甚至带着点菜色,唯独那双眼睛…”老瞎子顿了顿,仿佛被那想象中的目光刺了一下,“亮!亮得惊人!像寒夜里最孤最冷最清澈的两颗星辰,沉静得不像个娃娃,仿佛沉淀了千年古井的幽深!名叫——玄明!”

(娃娃们瞬间炸开了锅,七嘴八舌:“十…十三岁?比二狗子还小一岁呢!”“扯淡吧老瞎子!他能打过那些老神仙?”“跟我一样大却这么厉害”“衣服上还有补丁呢…看着怪可怜的…”“该不会是哪个奇人返老还童”

老瞎子声音抑扬顿挫:

“这第一关,‘辨三停’!由监正大人从观星台下随意指了十个看热闹的百姓,一字排开,蒙上头脸,只露额头、鼻梁、下巴这三停!要求三人各自写下这十人的福禄寿数、性情命途。那两位老先生,凝神细观,手指掐算,写了满满一页纸。再看那玄明娃娃,背着小手,就那么慢悠悠地从十人面前溜达过去,眼睛扫了一圈,连半柱香都没用完,就回到案台提笔唰唰唰就写完了,字儿还不多!结果公布,两位老先生对了七成,已是难得。那娃娃竟十中其九!尤其点出一人‘天庭晦暗,地阁削薄,看似福薄,然眉间隐有紫气,三旬后必遇贵人,晚景丰隆’,后来竟一一应验!满场哗然!”

“第二关,‘三占从二’! 考官取来一只密封的锦盒,内藏何物无人知晓。要求三人用各自最拿手的占卜之法,推演盒中之物,三局两胜!精于六壬的老先生焚香沐浴,排开盘局,推演了小半个时辰,额角见汗,最终写下‘金玉之物’。另一位相骨大师则闭目凝神,手指虚空点画,似在感应,良久方道‘似有木气,内蕴光华’。轮到玄明娃娃,他不慌不忙,从怀里摸出三枚磨得锃亮的铜钱!就在众目睽睽之下,随意往地上一抛!叮当作响。他只看了一眼铜钱正反,小脸一扬,脆生生道:‘盒中是一枚古玉蝉,沁色入骨,腹有微瑕。’”

老瞎子说到这里,故意停住,吊足了娃娃们的胃口。娃娃们急得抓耳挠腮:“开了吗?开了吗?”

老瞎子一拍“惊堂木”,“锦盒打开,果然是一枚温润的古玉蝉!那点微瑕,藏在蝉翼之下,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六壬老先生算到了‘金玉’,相骨大师感应到了‘木盒’和‘玉光’,都只对了一半!唯有这娃娃,铜钱一掷,断得分毫不差!这叫‘三占从二’?这叫一指定乾坤!”

娃娃们齐声惊呼。

“而这第三关,最是凶险,名为‘相骨夺魁’!”老瞎子的声音低沉下来,“考官请出了钦天监一位深居简出的老供奉,让他蒙面而坐,只伸出一只枯瘦的手。要求三人,不观面相,不闻其声,仅凭触摸其手骨,断其生平最大劫难在何时何地,因何而起!这无异于窥探天机,稍有不慎便会遭反噬!”

“那两位老先生,神色凝重无比。相骨大师指尖搭上老供奉手腕,闭目凝神,脸色忽青忽白,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摸了足有一盏茶功夫,才颤抖着写下几字,仿佛耗尽了心力。六壬老先生更是脸色煞白,指尖刚触到对方皮肤就如碰针尖般缩回,再不敢试,直接弃权认输!”

“无数道目光,都集中在那小小的玄明身上。只见他走到老供奉面前,恭恭敬敬行了一礼,然后伸出自己那小手,轻轻地、稳稳地,搭在了老供奉那只枯槁如树皮的手背上。他没有闭眼,清澈的目光平静地看着那只手。时间一点点过去,。足足过了一炷香,玄明才缓缓收回手,小脸有些苍白,但眼神依旧清亮。他提笔,在纸上只写了八个字——‘戊寅年,西蜀道,瘴疠侵’!”

“考官展开纸条,那一直端坐如石像的老供奉,身体竟猛地一震!蒙面布下,传出他一声悠长的叹息。他缓缓摘下面巾,对着玄明娃娃深深一揖!随后才知,老供奉年轻时随军入蜀平叛,正是在戊寅年,于西蜀险恶山道中遭遇百年不遇的瘴疫,随行将士死伤惨重,他虽侥幸活命,却根基大损,修为再难寸进,此为其毕生大憾大劫!竟被一个十三岁的娃娃,摸骨摸了出来!”

老瞎子讲到这里,长长吁了口气,仿佛自己也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斗法:“自此,玄明之名,震动京师!钦天监秘术传承,任其挑选…嘿,你们猜他选了啥?……”

这最勾人的节骨眼上,娃娃们听得如痴如醉,急急追问:“选了啥?瞎爷爷快说!”

沈肆靠在墙上,脸上的笑容不知何时已经敛去。他慢悠悠地直起身,拍了拍沾在靛青布衣上的浮土。腰间的铁剑和铜钱随着他的动作发出几声轻微的碰撞。他踱着步子,不疾不徐地走到老瞎子的摊子前,在娃娃们不满又好奇的目光中站定。

“老先生,”沈肆的声音不高,“这段‘窥天鉴’的旧事,晚辈倒也略知一二。不如由我替您接着讲完?”

老瞎子浑浊的白翳微微一动,侧过脸靠近孩子们:“哦?娃娃们,来了位新客官?听声音是个后生?”眼睛却看着沈肆。

那个胆子最大的娃娃立刻抢着回答,语气带着不爽:“瞎爷爷,是个道士!腰里还别着把破铁片子呢,您甭理他,快说玄明最后选了什么宝贝呀?是能变金子的点金指?还是能飞上天的仙鹤符?” 其他娃娃也纷纷附和,眼巴巴地望着老瞎子。

老瞎子却没立刻回应娃娃们,摸索着端起那缺了口的粗陶碗,又慢悠悠地啜了一口凉茶,喉结滚动了一下。

对着娃娃们的方向,声音温和:

“孩子们爷爷年纪大了,嗓子眼儿干,嗓子也乏了。既然这位道长有心,就让他替爷爷讲完这最后一小段吧。爷爷歇歇气儿。”

沈肆对娃娃们那点敌意浑不在意。他咧开嘴角,眼光静静地停在老瞎子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

“那玄明啊,他什么也没选。”

“什么?!”娃娃们异口同声地惊呼起来,小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和失望,“怎么可能!”“白比了?”“秘术啊!宝贝啊!钦天监也不进吗,啥都不要了?”

沈肆仿佛没听见娃娃们的喧哗,继续用那平淡无奇的调子说道:“监正大人问他想要什么传承,金银财宝啊,还是秘术典籍?他就站在那高高的观星台上,装模作样的看着台下熙熙攘攘的人群,看着远处京城里升起的袅袅炊烟,说了十个字——”

“‘春风不渡野,炊烟自袅袅。’”

娃娃们面面相觑,小脸上全是茫然和懵懂。

“就这?完了?”

“一点意思都没有!还不如听瞎爷爷讲呢!”

巨大的失落感瞬间淹没了他们。什么惊天动地的秘宝选择,什么波澜壮阔的后续,原来就这么平平淡淡、甚至莫名其妙地结束了?几个娃娃撇撇嘴,觉得无趣极了。

那个胆子大的娃娃看了看闭目养神、仿佛真的累极了的老瞎子,又看了看沈肆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从自己脏兮兮的衣兜里掏出一个还带着体温、啃了一半的窝窝头,小心翼翼地放进了老瞎子摊开放在膝盖上的掌里。其他娃娃见状,也纷纷掏出自己口袋里可怜巴巴的“珍藏”:一块硬邦邦的饴糖、几粒炒得焦香的花生、甚至还有一两个磨得发亮的铜钱,放在了老瞎子的手心。

“瞎爷爷,您歇着…”

“明天再给我们讲别的。 ”

娃娃们说着,一步三回头地,慢慢散去了。喧闹的小小角落,冷清下来,只剩下沈肆和老瞎子相对无言。

沈肆低头看着老瞎子那双捧着零碎食物和铜钱、枯瘦得只剩皮包骨的手。良久,沈肆才再次开口,声音低沉:

“老先生,身体可还硬朗?”

老瞎子布满褶皱的脸上,慢慢绽开一个平和而满足的笑容。他轻轻掂了掂手心那点微薄的“馈赠”,声音沙哑却透着一股豁达:“好着呢。能吃,能睡,能说。”

沈肆听后,露出一个同样算不上灿烂、却比之前轻松许多的笑容:

“嗯。还会更好的。”

说完这句,沈肆便不再停留。慢悠悠地晃了出去,身影很快融入市井中。

老瞎子依旧坐在那里,他微微侧过头,耳朵朝着沈肆离去的方向,听着那渐渐远去的脚步。嘴角的笑意,久久未散。

申时三刻。

灰石城的街道被日头拉长了影子,行人步履匆匆。一阵急促而沉闷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宁静。

陈景瑞骑着他那匹神骏的青骢马,沿着街巷纵马狂奔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