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青骢马感受到主人心绪的激荡,跑得更是四蹄翻飞,鬃毛飞扬。眼看前方就是那熟悉的、挂着褪色“老张茶馆”木匾的铺子,陈景瑞猛地一勒缰绳。

“吁——!”

青骢马发出一声高亢嘶鸣,前蹄高高扬起,几乎人立而起。马鼻中喷出灼热的白气,而后重重地踏落在茶馆门口石板地上,发出“嘚嘚”两声脆响,才堪堪停住,犹自烦躁地刨着蹄子。

茶馆里零星几个茶客被这动静惊得缩了缩脖子。柜台后老张头,抬起眼皮,目光扫过门口风尘仆仆、脸色铁青的陈景瑞和他那匹喷着白气的坐骑,复又低下头,枯瘦的手指慢条斯理地用一块浆洗得发白的布巾,擦拭着手中一个粗瓷茶碗的边沿。

“喂,陈当家。气势不小,直接上来吧。晚一刻钟我就要走了。”二楼临街的窗边,沈肆双手拄着窗沿,探出半个身子,脸上挂着惯常的笑盈盈神色,朝下喊道。

陈景瑞一言不发,迅速将马缰绳在拴马石上绕了两圈系紧,大步流星跨进茶馆,木楼梯在他脚下发出急促的“吱呀”呻吟。到了二楼一把推开挂着“听松”木牌的房门。

沈肆已坐回原位,正聚精会神地嗅着杯中升腾起的热气,细长的手指捏着杯沿,姿态闲适。

陈景瑞几步走到他对面,衣袍带风,径直落座:“我都办妥了。下一步我做什么?”

沈肆放下杯,抬眼,目光在陈景瑞身上刮了一遍,嘴角那点笑意更深了些:“啧,士别两日,刮目相看。身上这血腥味儿还没散干净,倒真有了几分当家掌舵的架势,不错。”他指尖一推,将另一杯早已斟好的“云雾青”滑到陈景瑞面前,“喘匀了气,喝口茶,时辰还早。”

陈景瑞没有犹豫,端起茶杯,仰头饮了一口。

沈肆啜了口茶:“手上沾了血的滋味,如何?夜里可还睡得安稳?”

陈景瑞喉结滚动了一下,又端起面前的茶杯,仰头一饮而尽,他放下杯,手在桌下无意识地握紧又松开:“不怎么样。好在都是些趴在我陈家粮行上吸血的蛀虫,清了干净。”

“嘴倒是够硬。”沈肆,指节在桌面上不轻不重地叩了两下,“就算都是些该杀的豺狼,里头总也有几个是看着你光屁股长大的老面孔吧?下刀的时候,手真没抖?”

陈景瑞面色凝重,没接这话。

沈肆也不再纠缠,话锋一转:“行,算你过关。那我问你若没有王府这层压在头顶的阴云,如今你也算真正握住了粮行的印把子,陈大当家,你想做什么?”

陈景瑞被问得一愣,眉头微蹙:“坦诚说,这几日只顾得上眼前刀光剑影,没想过那么远。”

“赶鸭子上架,情有可原。”沈肆点点头,向后靠回椅背,不知何时摸出两枚铜钱把玩着,“那现在,给你一盏茶的时间,想想。”

陈景瑞沉默下来,目光投向手中的茶,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粝的杯壁。片刻后,他开口:

“在商,我当以诚信为本,疏通南北粮道,平抑物价,让市面流通有序,商贾有利可图,而非囤积居奇,盘剥小民。”

“在民,于灾荒之地广设平价仓,以工代赈,使饥者有力,弱者有依,不使一人因饥馑而亡。粮行有粮,当为万民之仓,而非权贵私库。”

“可这些都是长久之计,非一日之功。”他收回目光,看向沈肆,“眼下,我只求能掀翻王府这座山,护得家人平安。”

沈肆静静听着,脸上那点戏谑慢慢敛去。他看了陈景瑞足有数息,才缓缓颔首,眼神里第一次透出认可:“嗯。跟我来。”

他起身,率先下楼。陈景瑞紧随其后。

穿过狭窄的后厨过道,沈肆推开后院一扇不起眼的厢房门。

屋内,柳七正伏在案前写着什么,闻声搁下笔,一手撑着桌面,一手扶着腰,缓缓站起身。他脸色依旧苍白,动作间带着明显的滞涩。

“七哥!”陈景瑞抢步上前,一把扶住柳七的手臂,触手只觉臂膀瘦削,他心头一紧,“他们竟把你伤成这样!”

“不碍事,皮外伤,养养就好。”柳七摆摆手。他看向陈景瑞,眼中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

“行了,都坐下,没功夫叙旧。”沈肆拉过两把椅子,自己先大马金刀地坐下,目光扫过陈景瑞,“柳七说你若连这点担待都没有,也枉费陈老多年耳语目染。如今看来,人没废,心没歪,挺好。”

陈景瑞扶着柳七坐下,目光在两人之间快速一扫,瞬间了然:七哥不仅早被救出,刚刚更是沈肆计划中考验自己的一环。他看着柳七沉静的眼神,心中那根紧绷的弦松了几分,还好七哥只受了些皮肉之后但还是安全的。

沈肆没给他时间多想,单刀直入:“陈景瑞,这几日,可曾去过孙家药铺?”

陈景瑞攥紧了拳头,猛地抬头,声音陡然拔高:“沈道长!此事与他们无关!不要把他们牵扯进来。”

“冷静点!”柳七沉声开口,手按在陈景瑞紧绷的手臂上,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安定,“药铺,粮行,早就在王府的眼皮子底下。覆巢之下,岂有完卵?躲是躲不开的。”

“我没去!”陈景瑞咬着牙,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自身难保,怎么能怎么敢去连累他们。”

“他们倒是比你明白些。”沈肆语气带着点不耐烦,“孙老伯和白术姑娘,前日已经来过这儿了。你七哥这身伤,就是孙老伯处理的。”

陈景瑞身体一僵,扶在柳七臂上的手无意识地收紧,目光落在柳七身上,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

沈肆语气陡然转厉:“听着,明日一早,我要你陈景瑞,独身走一趟王府--投诚”

陈景瑞冷静思考沈肆话中的深意,去王府无异于与虎谋皮,在刀尖上跳舞。但他知道,这是唯一的生路,也是沈肆计划的关键一步

“但不是让你去摇尾乞怜!”沈肆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你要让他们看到!看到你已牢牢掌控粮行,看到你的价值。看到你比任何替代品都有用!更要让他们相信你足够听话,且能带给他们远超预期的利益。让他们觉得,扶持你,远比换掉你更划算!懂了吗?”

陈景瑞立刻追问:“若他们问起具体牟利之策,我该如何应对?”

沈肆揉了揉眉心,一副“你怎么这么不开窍”的表情:“见机行事咯!陈大当家,王府缺的是一条听话的狗吗?你自己掂量着说,总归要让他们觉得,你能生财,且这财只认王府的门。”

陈景瑞眉头紧锁,心中烦闷,却不再多问,沉声道:“好。此事我一人足矣。七哥重伤未愈,白术父女更与此无关~”

“天真!”沈肆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眼神冰冷,“若你明日踏进王府的门槛就再没出来,或是让他们觉得你成了块没用的绊脚石。你猜,为了彻底清除旧患,他们会放过谁?你七哥?孙家父女?还是你觉得我沈肆有通天的本事,能从王府的屠刀下把他们一个个捞出来?”他语速极快,“你活着,并且活得对王府有价值,才是他们能活下去的护身符。这话,我只说一遍!”

柳七适时开口,声音平和:“景瑞,沈道长行事看似不拘一格,实则算无遗策。你只需按他说的去做,余事不必挂怀。信他便是。”

沈肆瞥了柳七一眼,哼了一声:“陈当家,多跟你七哥学学,什么叫‘用人不疑’。”

“我知道了。”陈景瑞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归于沉静。

沈肆挥挥手:“知道就赶紧滚,别在这儿碍眼。”

陈景瑞起身,走到门边,手搭上门栓。又停住,回头看向柳七,声音压低:“七哥,红绡姐…”

“很安全。”柳七给了他一个笃定的眼神,“等灰石城这潭浑水平了,我自会去寻她。”他看着陈景瑞眼中难掩的忧色,“景瑞,莫要自责。我们选的路,本就荆棘密布。你和白术安让无恙便是最好,这段时间王府看的紧他们无法直接去陈家看你。明日出了王府,抽空去药铺露个面,报声平安。孙老伯和白术姑娘,很担心你。”他站起身,走到陈景瑞面前,抬手重重地在他肩膀上拍了两下。

陈景瑞看着柳七沉静的眼,又扫过一旁闭目养神、仿佛万事不萦于怀的沈肆,安心许多。他不再多言,转身推门而出,脚步声很快消失在院外。

待那脚步声彻底远去,柳七坐回椅中,看向沈肆。沈肆睁开眼,两人目光在空中一碰,相视一笑。

孙家药铺后堂,浓重的药香也压不住孙白术那股子焦躁。

“爹!”孙白术一把将刚捣好的药罐子重重顿在石臼里,发出“哐当”一声闷响。她转过身,柳眉倒竖,盯着正在分拣药材的孙大夫,“那个江湖骗子到底给你们灌了什么迷魂汤?!你们一个个怎么都信他,咱就算再难过总不能病急乱投医吧?一个才来灰石城几天的人,根脚都没摸清!他沈肆能安什么好心?凭什么帮咱,指不定藏着什么天大的阴谋!”

孙大夫惊地手一抖,几片当归掉在案板上。他叹了口气,放下手里的活计,看着女儿急得发红的脸:“闺女,你看你,又急。爹这把年纪,白活了吗?真当老糊涂了?”

他走近两步,压低声音,带着凝重:“这事儿,水太深。你以为仅仅是柳七、红绡他们的事?错了!王府的眼睛,早就盯死了咱们这药铺,还有陈家粮行。咱们还好说简简单单,陈家根系深错综复杂,心怀鬼胎的人不在少数。这几天整个粮行天翻地覆,那小子…”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手段是真硬,也够狠!短短两日,粮行里那些吃里扒外、长歪了根的毒瘤,被他连根拔起,血洗一空。这背后,你以为是谁的手笔?他早就被沈道长攥在棋盘上了!”

“什么?!”孙白术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跳起来,声音都变了调,“他怎么样?有没有事?!这天杀的沈肆!不行!不行!”她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凳子,就要往外冲,“我得去找他!不亲眼看着他全须全尾的,我这心都要炸了!”

“哎哟!我的小祖宗!”孙大夫吓得魂飞魄散,一个箭步上前死死抓住女儿的手臂。孙白术冲劲太大,带得孙大夫一个趔趄,差点一头栽倒。

“爹!”孙白术惊呼,急忙反手扶住父亲。

孙大夫扶着老腰,龇牙咧嘴,脸上又是后怕又是无奈:“可安分会儿吧我的姑奶奶,爹这把老骨头,差点让你给拉散架喽。”他喘着粗气,抓着女儿的手腕不放,“那小子命硬着呢,没事。沈道长早就见过他爹了。”

孙白术挣扎的动作一顿:“他爹?”

“不然呢?”孙大夫瞪她一眼,“你以为景瑞那小子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没他爹的提点和暗地里授意,他能这么快、这么稳地把粮行那烂摊子抓牢了?放心吧,沈道长心里有数。那小子要不是怕把咱们爷俩拖进这浑水里,凭他那性子,早就像屁股着了火似的冲过来找你了。”

他用力把女儿往回拽了拽,声音压得更低:“现在外面不知道多少双王府的狗眼盯着呢,消停点!别给他添乱,别让他难做!听见没。”

孙白术被父亲拽着,听着他的话,那股冲出去的劲儿泄了,可心头的焦灼像野草一样疯长。她挣开父亲的手,不再往外冲,却像只困在笼子里的兽,在狭小的后堂里来回疾走,脚步又快又重,踩得地面咚咚响。贝齿死死咬着下唇。

“过来。”孙大夫看她那副心神不定的样子,没好气地指着堆满药材的库房,“跟我把库房的药再清点一遍,记数!”

孙白术充耳不闻,依旧在方寸之地焦躁地转着圈,眼神飘忽,不知落在何处。

孙大夫眉头一拧,猛地伸出手,动作快准狠,两根指头精准地揪住了孙白术那小巧的耳垂,用力一拧!

“哎哟!”孙白术猝不及防,痛呼出声。

“死丫头!还反了你了,给老子过来干活。”孙大夫一手揪着女儿耳朵,一手叉腰。不由分说,把还在龇牙咧嘴的孙白术拖向了库房门口。

“爹!轻点!疼!”孙白术的抗议声被库房沉重的门板“哐当”一声关在了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