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静园别庄,玉尘墙下。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如同凝固的鲜血,涂抹在青灰色的水泥墙面上。墙外,一片狼藉。数百悍匪的尸骸横七竖八,与凝固的泥浆、折断的兵器、倒毙的战马混杂在一起,构成一幅惨烈而诡异的画卷。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石灰粉尘味和尚未散尽的硝烟气息。

墙头,赵飞燕与陈默并肩而立,衣袂在晚风中猎猎作响。墙下,影七正指挥着护院和庄丁,沉默而迅速地清理战场。尸体被拖走掩埋,血迹被沙土覆盖,折断的兵器被收集起来。一切都在无声而高效地进行着,仿佛一场精心排练的默剧。

赵飞燕的目光扫过墙外那片修罗场,最后落在身旁的陈默身上。他脸色苍白,额角还带着一道被飞石擦破的血痕,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淬火的星辰,映着夕阳的余烬,燃烧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劫后余生的亢奋。

“此墙……当真……坚不可摧。”赵飞燕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打破了沉寂。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冰冷粗糙的墙面。那触感坚硬、稳固,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厚重感。就在不久前,正是这道看似单薄的青灰色壁垒,硬生生挡住了数百铁骑的疯狂冲击!任凭刀砍斧劈,箭矢如雨,它岿然不动!如同沉默的巨人,守护着身后的家园。

“小姐谬赞。”陈默的声音有些沙哑,却透着无比的自信,“此墙初凝,尚未达极致。若再养护半月,辅以钢筋(简易锻铁筋)骨架,其坚固……足以硬撼攻城槌!”

“攻城槌?”赵飞燕眸光一闪,随即恢复清冷,“有此墙在,静园……已成金汤。陈默,你又立下不世之功。”

“全赖小姐信任,工坊上下齐心。”陈默微微躬身,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赵飞燕腰间——那里,悬挂着一枚温润剔透的羊脂白玉佩,正是她之前所赠的“宁心玉”。此刻,这玉佩在夕阳下流转着柔和的光晕,仿佛带着主人的体温。

赵飞燕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指尖无意识地拂过玉佩,声音低沉了几分:“此战虽胜,但……后患无穷。雷彪虽死,黑虎山根基尚在。更麻烦的是……鹰卫!”

她抬起头,望向北方,目光锐利如刀:“王振在京城,绝不会善罢甘休。他掌控户部,卡住江南漕运、盐引、粮道,如同扼住我赵家咽喉!静园……已成他眼中钉,肉中刺!”

“小姐的意思是……”

“玉尘墙,只是第一步。”赵飞燕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格物工坊,必须全力运转!‘凝石玉浆’产量,再翻一倍!我要在最短时间内,将静园外围所有要害之处,全部用此墙围拢!墙内,增建库房、工棚、防御塔楼!我要让静园……真正成为一座……钢铁堡垒!”

“是!”陈默肃然应道。他明白,这不仅是防御,更是向京城那位权臣发出的无声宣战!

“另外,”赵飞燕话锋一转,目光落在陈默脸上,带着一丝深意,“此战之后,‘玉尘墙’与‘凝石玉浆’之名,必将震动江南。与其被动等待觊觎,不如……主动出击!”

“小姐的意思是……售卖?”陈默心头一动。

“不错!”赵飞燕眼中精光闪烁,“此物既能筑墙守城,亦可修路架桥,利国利民!江宁府、乃至江南各州府,城墙年久失修,道路泥泞不堪者比比皆是!此乃……天赐商机!”

她缓步走向墙边,俯瞰着墙内热火朝天的工坊,声音清越而充满力量:“以‘格物’之名,成立‘玉尘营造行’!专司‘凝石玉浆’销售与营造!先以江宁府衙为突破口,低价承修一段城墙或官道,以作示范!再广邀江南豪商、士绅,来静园‘观礼’!让他们亲眼看看,这‘玉尘’之利!届时……订单自会如雪片般飞来!”

陈默心中豁然开朗!大小姐的眼光,果然毒辣!这不仅是赚钱,更是将“格物”技术的影响力,从商业层面提升到公共工程层面!一旦获得官府背书和地方豪强认可,“玉尘”将成为赵家新的、无可撼动的支柱产业!同时,也将形成一张巨大的利益网络,成为对抗京城压力的无形屏障!

“小姐高见!小人立刻着手准备!”陈默眼中燃起兴奋的光芒。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

格物院书房内,灯火通明。陈默正伏案疾书,绘制着“玉尘营造行”的初步章程和几种简易水泥构件的图纸(如预制板、涵管)。他精神亢奋,毫无睡意。今日一战,不仅验证了水泥的惊人防御力,更打开了通往更广阔天地的门户!

一阵清冷的幽香,无声无息地飘入。

陈默猛地抬头!

窗前,月白的身影悄然伫立,正是云漪洛。

“云姑娘?”陈默放下笔,心中警惕未消。

云漪洛的目光扫过他案上的图纸,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芒:“玉尘墙……成了?”

“侥幸。”陈默谨慎回应。

“侥幸?”云漪洛唇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带着淡淡的嘲讽,“能引动‘地火石髓’(石灰石)、‘玄阴土’(粘土),以凡火煅烧,凝‘金汤玉液’(水泥浆),再借水凝形,化凡土为磐石……这等手段,若也是侥幸,那天下工匠,岂不都成了笑话?”

她语出惊人!竟一语道破水泥原料的本质和炼制过程!其见识之广博,远超常人!

陈默心头剧震!这女人……到底什么来头?!他强压下心中惊涛,沉声道:“云姑娘……似乎对此道……颇有研究?”

云漪洛并未回答,目光却落在陈默颈间——那里,贴身佩戴的“宁心玉”一角,从衣领中微微露出。她的眼神微微一凝,随即移开,声音依旧清冷:“研究谈不上。只是……曾见过类似的‘遗泽’。”

遗泽?!

陈默瞳孔骤缩!类似水泥的……古代遗存?!

“此物虽利,却也……招祸。”云漪洛话锋一转,声音带着一丝凝重,“‘玉尘’一出,已非寻常商贾之争。它触及的……是国之重器!是社稷根基!京城那位……绝不会坐视此物流落民间,更不会容忍……它掌握在一个小小家丁之手!”

她顿了顿,目光如电,刺向陈默:“王振……不过是摆在明面上的棋子。真正觊觎此物,甚至……觊觎你脑中‘格物’之秘的……是深宫之内,那些渴望不朽、掌控乾坤的……‘存在’!他们……视此为‘禁忌’!”

深宫!禁忌!

陈默只觉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云漪洛的话,与之前赵飞燕的担忧不谋而合,却更加直白,更加惊悚!水泥……或者说,他掌握的“格物”知识,在这个时代,竟被视为某种……需要被掌控或抹杀的“禁忌”?!

“何为禁忌?”陈默声音低沉。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云漪洛的声音带着一丝飘渺,“能改天换地之力,非人主……不可掌!你……明白了吗?”

她深深看了陈默一眼,那目光仿佛穿透了他的灵魂:“静园之固,挡得住悍匪,却挡不住……圣旨!好自为之。”

言罢,她身影一晃,如同融入月色的轻烟,消失在窗外,只留下那缕清冷的幽香和一句令人心悸的警告。

陈默怔在原地,久久无言。圣旨……深宫……禁忌……一个个沉重的字眼,如同巨石压在他的心头。他下意识地握紧了颈间的“宁心玉”,那温润的触感,似乎带来了一丝微弱的暖意和安定。

十日后,静园别庄。

“玉尘墙”的养护期已过,青灰色的墙体在阳光下闪烁着冷硬的光泽,如同一条盘踞的巨龙,将整个工坊核心区牢牢守护。墙内,一座座新浇筑的水泥库房拔地而起,结构坚固,空间宽敞。工坊的规模再次扩大,窑炉日夜不息,浓烟滚滚,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石灰粉尘味。

静园大门外,今日却车马喧嚣,宾客盈门!

江宁知府周大人,亲自率领府衙一众属官,在赵飞燕和陈默的陪同下,正在“参观”一段刚刚用水泥加固修缮的官道。这段原本坑洼泥泞的道路,如今平整如镜,坚硬如铁!马车行驶其上,平稳迅捷,引得围观的士绅商贾啧啧称奇!

“妙!妙啊!”周知府抚摸着光滑的路面,赞不绝口,“赵小姐,陈院首,此‘玉尘’神物,真乃利国利民之宝!本府回衙,定当上奏朝廷,为二位请功!”

“大人谬赞,此乃格物院分内之事。”赵飞燕神色淡然,举止得体。

陈默则在一旁,详细讲解着水泥的性能、施工要点和养护方法,引得众人频频点头。

“赵小姐!”一位富态的粮商挤上前来,满脸堆笑,“鄙人城西粮仓,年久失修,每逢雨季,苦不堪言!不知贵行……可否承接修缮?价格……好商量!”

“还有我!城南码头栈桥,急需加固!”

“城北……”

一时间,订单如潮水般涌来!“玉尘营造行”的招牌,一日之间,响彻江宁!

赵飞燕游刃有余地应对着各方宾客,清冷的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锋芒。她深知,这只是开始。用水泥捆绑地方官府和豪强的利益,形成一张巨大的保护网,才是真正的目的!

陈默则被一群工匠和管事围着,解答技术问题。他忙碌却充实,看着自己带来的“格物”之力,正在实实在在地改变着这个世界,心中充满了成就感。

然而,在这片喧嚣繁华之下,一丝阴霾悄然降临。

傍晚,宾客散尽。

静宜院书房内,赵飞燕看着手中一份刚刚收到的密报,秀眉紧蹙。

“小姐,何事?”陈默见她神色凝重,心中一紧。

“京城……有动静了。”赵飞燕的声音略微有些颤抖,她面色凝重地将一份密报递给了面前的人。

这份密报显然是刚刚送到的,上面的字迹还散发着淡淡的墨香。赵飞燕的手指紧紧地捏住密报的一角,似乎生怕它会飞走一般。

“王振……联合数位勋贵,以‘私造军械、图谋不轨’为由,向皇上弹劾我赵家!”赵飞燕的话语中透露出一丝愤怒和无奈,“这简直就是欲加之罪!”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更可恶的是,他们竟然还点名索要‘凝石玉浆’的配方以及……格物院首!”说到这里,赵飞燕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显然对于对方的要求感到十分棘手。

“什么?!”陈默心头剧震!私造军械?图谋不轨?!这罪名足以抄家灭族!王振……终于图穷匕见了!

“弹劾……暂时被皇上留中不发。”赵飞燕的声音带着一丝寒意,“但……一道圣旨,已离京南下!不日……将抵江宁!”

“圣旨?!”陈默瞳孔骤缩!云漪洛的警告……竟如此之快就应验了?!

“圣旨内容……尚未探明。”赵飞燕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远处静园的方向,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但无论如何……静园……绝不能拱手相让!格物之力……绝不能落入宵小之手!”

她猛地转身,目光如炬,直视陈默:“陈默!圣旨一到,便是图穷匕见之时!你……怕吗?”

怕?

陈默看着赵飞燕那双清冽却坚定的眸子,感受着颈间玉佩传来的微凉触感,胸中豪气顿生!从穿越至今,从人见人欺的杂役,到执掌格物院的院首,他何曾怕过?!

“小姐所指,便是刀山火海,陈默……亦往矣!”他挺直脊背,声音斩钉截铁,“格物之力,利国利民!若有人想夺,便让他们……尝尝这‘玉尘’的滋味!”

赵飞燕看着他眼中那毫无畏惧的光芒,清冷的唇角,缓缓勾起一丝极淡、却动人心魄的笑意。她伸出手,轻轻拂去陈默肩头沾染的一点石灰粉尘,动作轻柔得如同拂去一片雪花。

“好。”她声音清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信任与托付,“那便……静待圣旨!看看这京城的风浪……究竟……有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