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老林的葬礼定在出殡后的第三天,按照湘西一带的旧俗,简单而肃穆。

青竹巷的上空,连日来都笼罩着一层灰蒙蒙的湿气,像是为这位老人的离去而垂泪。葬礼当天,天刚蒙蒙亮,巷子里就响起了低沉的锣鼓声,三两声,敲在人心上,沉闷而哀伤。

林微穿着那件改过多次的小号深蓝色道袍,领口和袖口依旧有些宽大,衬得她身形越发瘦小。她的头发被张奶奶梳成一个整齐的发髻,用一根简单的木簪固定着。脸上没有施任何脂粉,只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

她双手捧着一个小小的牌位,牌位是临时请木匠赶制的,黑底金字,上面写着“先师林公之灵位”。牌位不重,但林微捧得很稳,手臂绷得笔直,仿佛那不是一块木头,而是承载着千钧的重量。

灵堂就设在老林家的院子里。没有奢华的布置,只有一口简单的薄皮棺材停在院子中央,前面点着两根白烛,烛火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投下跳动的光影。棺材前摆着一个小小的供桌,上面放着老林生前最喜欢的一壶茶,还有林微亲手做的几个歪歪扭扭的米糕。

来送葬的人不多,但陆陆续续,从未间断。

最先到的是张奶奶,她眼睛红肿,手里提着一个布包,里面是几件为老林准备的纸钱和香烛。她走到林微身边,心疼地摸了摸她的头,哽咽着说:“微微,别硬撑着,想哭就哭出来。”

林微摇了摇头,眼睛红红的,却没有掉泪。她知道,爷爷不喜欢她哭。

接着来的是一些青竹巷的老街坊,大多是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他们默默地走到灵前,上香,鞠躬,对着棺材说几句告别的话,声音里带着惋惜和不舍。

“林师傅是个好人啊……”

“是啊,当年要不是他,我那在外去世的儿子,还不知道能不能魂归故里呢……”

“这么好的人,怎么就走得这么早……”

他们的话语断断续续,飘进林微的耳朵里,让她心里既酸涩又温暖。原来,爷爷默默帮助过这么多人。那些她从未听过的故事,那些爷爷默默付出的善意,像一股暖流,缓缓注入她冰冷的心田。

太阳渐渐升高,巷口传来一阵略显迟疑的脚步声。

来人是个瘸腿的中年男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工装,手里拎着一个水果篮,看起来有些局促不安。他走到院子门口,犹豫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探进头来。

“请问……这里是林师傅家吗?”他小声问。

张奶奶认出了他,点了点头:“是呢,你是……”

“我是前几年在矿上干活的老李。”男人搓了搓手,脸上露出感激又愧疚的神情,“当年我弟弟在矿难中没了,是林师傅不计报酬,把他从几百里外的深山里送回来的。我一直想好好谢谢他,可他总说不用……没想到……”

他说着,眼圈就红了。他走到灵前,恭恭敬敬地上了三炷香,然后对着棺材深深鞠了三个躬,每一个都弯到了九十度。

“林师傅,谢谢您……谢谢您让我弟弟能回家……”他哽咽着说,“您是大好人啊……”

林微看着他,心里泛起一阵酸楚。她从未听爷爷提起过这些事,但她能想象出爷爷背着“客人”,在崎岖的山路上艰难行走的样子。那不是简单的体力活,那是在完成一个沉甸甸的承诺。

老李走后,又来了几个陌生人。有背着行囊的货郎,说当年在山中遇见过老林护送一具异乡客的尸体,老林分了他半块干粮;有头发花白的老妇人,颤巍巍地捧着一捧晒干的艾草,说这是她能拿出的最干净的东西,当年是老林帮她找回了在战乱中失散的丈夫的遗骸。

每个人都带着故事来,带着眼泪走。他们的话语拼凑出一个林微从未完全了解的爷爷——沉默寡言,却心藏慈悲;手艺神秘,却只用在正途。

墨墨蹲在林微脚边,尾巴低垂着,偶尔抬头蹭蹭她的裤腿。它似乎也明白这场仪式的沉重,一整天都没发出一声喵叫。

正午时分,巷口突然传来一阵不同的脚步声,清脆而急促,带着一种不属于青竹巷的陌生感。

两个穿着制服的人站在院门口,一男一女,表情严肃。他们看了看院子里的灵堂,又看了看捧着牌位的林微,交换了一个眼神。

“你就是林微?”男人走上前,语气带着公事公办的生硬。

林微点点头,握紧了手里的牌位,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她认得这种制服,几年前在镇上见过,是孤儿院的人。

“我们是镇孤儿院的。”女人开口,语气稍缓,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老林师傅去世了,你现在是孤儿,按规定,应该跟我们回孤儿院。”

林微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块冰砸中。回孤儿院?那个充斥着消毒水味、冰冷而压抑的地方?那个她三岁时拼了命也要逃离的地方?

“我不回去。”她几乎是立刻就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小姑娘,这不是你能选的。”男人皱起眉,“你还这么小,没有监护人,必须由孤儿院照顾。”

“我有地方去。”林微抬起头,直视着他们的眼睛,尽管心里害怕得厉害,却不肯退缩,“我要守着爷爷的屋子,守着这里。”

“这里?”男人扫视了一圈破旧的院子,“这屋子迟早要拆,你一个小孩子怎么生活?”

“我能生活。”林微抿紧嘴唇,想起爷爷教她的辨草药、画符,想起那些能换钱的手艺,“我会爷爷教我的本事,我能养活自己。”

“胡闹!”男人的语气严厉起来,“那些封建迷信的东西能当饭吃吗?跟我们走,到了孤儿院,你还能上学,有饭吃,有衣服穿。”

“我不回去!”林微的声音提高了些,眼泪终于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转,“我死也不回孤儿院!这里是我的家!”

她的哭喊惊动了院子里的老街坊。张奶奶赶紧走过来,把林微护在身后,对着孤儿院的人说:“你们别吓着孩子。微微这孩子命苦,跟老林相依为命这么多年,老林走了,她想守着家,有什么错?”

“张奶奶,这是规定。”女人叹了口气,“她没有亲人,没有户籍,除了孤儿院,没地方能去。”

“谁说她没地方去?”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众人回头,只见那个瘸腿的老李不知何时又回来了,站在院门口,手里还提着刚才那个水果篮。“我……我能照看她。”他有些局促地说,“我虽然腿不好,但还有个小杂货铺,能给她口饭吃。”

紧接着,那个送艾草的老妇人也说:“我也能帮衬着!我家就在隔壁村,离这儿近,能给她缝缝补补。”

“还有我们呢!”几个老街坊也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说,“青竹巷的人,还能看着孩子无依无靠?”“老林活着的时候帮了我们那么多,现在该我们帮他孙女了!”

看着突然站出来维护自己的人们,林微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感动。这些人,大多是爷爷曾经帮助过的人,如今却愿意为了她这个不起眼的小丫头,对抗孤儿院的规定。

孤儿院的两人显然没料到会这样,一时有些愣住了。他们看着围上来的老街坊,又看了看紧紧攥着牌位、眼神倔强的林微,脸色有些复杂。

“这……”男人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

“算了。”女人拉了拉他的袖子,低声说,“看这情况,就算强行把她带走,她也不会安分。而且……老林师傅在这一带名声好,这些人是真心想帮她。或许……让她留在这儿,反而是好事。”

男人沉默了片刻,最终点了点头。他看向林微,语气缓和了些:“我们可以暂时不带你走,但你要记住,如果你生活不下去了,随时可以去孤儿院找我们。”

林微没有说话,只是对着他们轻轻鞠了一躬。她知道,这是她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孤儿院的人走了,院子里又恢复了安静。阳光透过竹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照在林微泪痕未干的脸上。

张奶奶心疼地帮她擦掉眼泪:“傻孩子,以后有我们呢,别怕。”

林微点点头,重新捧好手里的牌位。牌位上的“先师林公之灵位”几个字,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金光。

她知道,从今天起,她要一个人面对这个世界了。没有爷爷的庇护,没有可以依赖的人,只有这栋破旧的老屋,爷爷留下的手艺,还有身边这些善良的街坊。

但她不怕。

爷爷说过,凭良心做事,便无畏无惧。

她会守着爷爷的屋子,守着这份传承,好好活下去。像爷爷一样,做一个对得起自己良心的人。

出殡的锣鼓声再次响起,低沉而有力,像是在为老林送行,也像是在为林微的新生,敲响了第一声钟鸣。

林微捧着牌位,跟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一步一步,坚定地向前走去。巷口的风卷起地上的纸钱,打着旋儿飞向天空,像是无数白色的蝴蝶,在为这位善良的赶尸匠,铺就一条通往天堂的路。

而青竹巷的阳光,终于穿透了连日的阴霾,落在林微的身上,温暖而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