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阵,一个背着旧药箱、穿着洗得发白中山装的中年男人被奶奶请了进来。是大队的赤脚医生李大夫。
“李大夫,您快给看看。”奶奶焦急地说。
李大夫放下药箱,坐到炕沿,伸手探了探林秀秀的额头,又翻开她眼皮看了看:“烧还没全退,人虚得很。头疼是累狠了,又受了热毒,邪风入里。没啥大事,就是得静养,不能再劳累了。”
他拿出几片用油纸包着的白色药片:“这是土霉素,一天两次,一次一片。多给她喝温水,吃清淡点,好好睡几天。”
“哎,哎,谢谢李大夫。”奶奶小心地接过药片,连声道谢。
送走李大夫,奶奶坐回炕边,用小木勺一点点喂林秀秀喝水吃药。药片很苦,林秀秀皱着眉咽下去。
“苦吧?忍一忍,吃了药才能好利索。”奶奶的声音温和而坚定,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秀秀,别怕,有奶奶在呢。好好歇着,啥也别想。”
林秀秀看着奶奶花白的头发、深深的皱纹,还有那双盛满了心疼和担忧的眼睛。
她张了张嘴,声音依旧嘶哑:“奶奶……我睡了多久?”
“三天了。”奶奶叹口气,用毛巾擦去她额角的虚汗,“那天建国把你背来,浑身滚烫,人事不省,可把奶奶吓坏了。你这孩子,就是太要强,啥活儿都往自己身上揽,生生累垮了。”
林秀秀没说话,只是更紧地握住了奶奶的手。这一世,她不仅要报仇,更要牢牢守护住这份温暖!
傍晚时分,老屋的门被“哐当”一声推开,带进来一股田间的燥热气息和毫不掩饰的埋怨声。
“娘!秀秀醒了没?醒了就赶紧让她回去!家里一堆活计等着呢!抢收还没完,晚上饭都没人做,猪也没喂,鸡也没圈,巧巧一个人带着孩子忙得脚打后脑勺!”赵金花人还没进屋,尖利的声音就先钻了进来。
她身后跟着脸色阴沉的林昌明,探头探脑的林建国、张巧巧,以及一脸不耐烦的林秀芬和林建军。
林秀秀躺在炕上,冷冷地看着这“一家子”涌进狭小的堂屋。记忆里,前世林秀秀晕倒后,也是被这样像丢垃圾一样丢给奶奶,醒来就被迫回去继续当牛做马。这一世?休想!
赵金花一眼就看见睁着眼睛的林秀秀,立刻几步跨到炕边,嗓门更大了:“哟!真醒了啊?醒了就好!赶紧的,收拾收拾跟娘回去!躺了三天还不够?家里都乱成一锅粥了!”
林建国抱着胳膊站在门口,看着林秀秀蜡黄的脸,撇撇嘴:“就是,瞅这气色,我看也没啥大事了。李大夫不就说累着了歇歇就行?别是躺懒了不想动弹吧?”他语气里带着怀疑。
张巧巧牵着刚会走路的儿子,站在林建国旁边,小声帮腔:“是啊,秀秀,乡下人哪有那么金贵的。你看你嫂子我,怀着娃的时候不也照样下地?你这躺了三天,家里活儿可都落我头上了,累得腰都直不起来。”
林秀芬翻了个白眼,扯了扯身上沾着草屑的旧褂子:“二姐,你快回去吧。你不在,娘非让我去割猪草,那筐沉死了,勒得我肩膀疼!”她语气满是抱怨,仿佛林秀秀生病是故意给她添麻烦。
林建军更是直接嚷嚷:“二姐,我饿了!家里晚上吃啥?娘说等你回去做呢!你不在,别人做的饭菜我不爱吃。”
林昌明皱着眉,没看林秀秀,只对着奶奶说:“娘,秀秀既然醒了,看着也没啥大碍,就让她跟我们回去吧。家里确实离不开人,抢收还得几天,耽误不起工分。”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奶奶沉默地坐在炕沿,手里还握着给林秀秀擦汗的毛巾。此刻,她抬起头,平静地看着林昌明:“李大夫说了,秀秀是累狠了,邪风入脑,得好好静养几天,不能再劳累了。她刚醒,身子虚得很,干不了活。”
赵金花一听就炸了:“静养?哪有那么娇气!谁家姑娘不干活?她吃我的喝我的,干活天经地义!李大夫不就开了几片药?吃了不就行了!娘,您可不能惯着她躲懒!”
林建国也附和道:“就是,奶奶。我看她就是装的。早不晕晚不晕,偏赶抢收最忙的时候晕,害我背她回来,少挣多少工分!”
林秀秀看着眼前这群所谓的“血亲”,前世林婉儿被那对“亲生父母”带着记者逼宫的恶心感,和前世林秀秀被爹娘兄弟吸血的绝望感交织在一起,让她胃里一阵翻腾。
她冷笑一声,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屋里的嘈杂:
“爹,娘,大哥,大嫂,还有秀芬、建军。”
她目光一一扫过他们,眼神冷漠:“李大夫说了,我这病是累出来的,得静养。你们现在让我回去,是想让我再累死一回?”
赵金花被她这眼神看得一愣,随即跳脚:“死丫头!你怎么说话呢?什么死不死的!晦气!让你干点活就要死要活的?我看你就是……”
“我看你们就是没把我当人看!”林秀秀猛地打断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积压了两世的愤恨,“我晕倒在田里,你们嫌我耽误工分,把我当包袱一样扔给奶奶。现在看我醒了,连口气都不让喘匀,就逼我回去接着给你们当牛做马?我告诉你们,不可能!”
林昌明脸色铁青:“反了你了!林秀秀!我是你爹!让你回去你就得回去!这个家还轮不到你做主!”
“做主?”林秀秀扯出一个毫无笑意的弧度,“爹,你除了会让我干活、给你们挣工分,还管过我什么?我生下来就被你们扔后山,是奶奶捡回来把我养到十二岁!我回这个家四年多,哪天不是起得最早、干得最多、吃得最少?你们摸摸良心,我欠你们什么?我四年的满工分,还不够还你们那点‘生恩’?”
她的话像刀子一样,把林家这些年遮羞的布彻底撕开。
赵金花气得浑身发抖:“你……你个没良心的白眼狼!生你养你还养出仇来了?工分?那点工分够干啥?你吃的穿的……”
“我穿的?”林秀秀指着自己身上打满补丁、洗得发白的旧衣服,“我穿的都是奶奶改的旧衣服!我吃的?我吃的哪一顿不是家里剩的、最差的?他们吃肉的时候,我碗里有过吗?我晕倒前还在田里给你们挣工分!你们倒好,把我当垃圾一样扔给奶奶,现在看我醒了,又想把我拖回去继续榨干?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她越说越激动,苍白的脸上因为愤怒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现在是新社会了!你们倒好,脑子里还是封建老一套,把女儿当物件、当牲口!你们这就是封建糟粕!再逼我,我就去找大队长好好说道说道!看看到底是谁没脸!”
“你……你敢!”林昌明气得额角青筋暴跳,扬起手就想打人。
“爹!”林建国下意识喊了一声,但也没真拦。
奶奶猛地站起身,瘦小的身躯却爆发出惊人的气势,她一把将林秀秀护在身后,盯着林昌明扬起的手:“林昌明!你想干什么?在我屋里打秀秀?你当我死了吗?!”
林昌明的手僵在半空,面对母亲严厉的目光,他终究没敢落下。
他猛地甩下手,指着林秀秀,气得嘴唇哆嗦:“好!好!你有本事!你翅膀硬了!你不认爹娘,就跟着你奶奶在这老屋待着吧!我看你能待出什么花来!我们走!”他吼完,转身怒气冲冲地就往外走。
赵金花还想说什么,被林昌明一瞪,只得恨恨地剜了林秀秀一眼,尖声道:“行!你有种!以后别想再踏进我家的门!也别指望我们再管你!饿死在外头也别回来哭!”说完,也气哼哼地跟了出去。
林建国、张巧巧、林秀芬、林建军几人面面相觑,看着脸色铁青的父母,又看看炕上眼神倔强的林秀秀和护着她的奶奶,最终也都灰溜溜地跟着走了出去。
张巧巧临走还顺手把桌上那个装水的旧搪瓷缸重重地墩了一下,发出刺耳的声响。
“哐当!”老屋破旧的木板门被林昌明狠狠摔上,震得墙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狭小的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祖孙二人。
刚才激烈的争吵仿佛耗尽了力气,林秀秀靠在炕头,微微喘息着,额头上又冒出一层虚汗,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坚定。
奶奶默默地走到门边,把门栓插好。她转过身,看着炕上的孙女,眼神复杂,有担忧,有心疼。
她走回炕边,拿起毛巾,浸了浸温水,拧干,重新给林秀秀擦拭额头的汗水,动作依旧轻柔。
“秀秀,”奶奶的声音很轻,带着叹息,“你这脾气……以后的路,怕是更难走了。”
林秀秀抓住奶奶粗糙温暖的手,迎上她的目光,声音虽轻却斩钉截铁:“奶奶,我不怕。跟您过,再难也比在那个家里强。他们……一个都别想再从我这里占到便宜。”
奶奶没再说话,只是更紧地回握住了孙女的手,眼睛里沉淀着岁月的重量。
昏黄的煤油灯光下,祖孙俩的影子投在糊着旧报纸的土墙上,显得格外相依为命。
屋外,是渐渐沉下来的夜色和林家喧嚣远去的余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