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老屋低矮的院门外，停着一辆套着健壮驴子的板车。
车上满满当当地摞着系着大红绸带的礼品盒子，在阳光下格外扎眼。
有方方正正的点心匣子，有用红纸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显然是烟酒），还有成匹的鲜亮布料，堆得小山似的。板车旁站着三个人。
为首的是个五十岁上下、穿着藏青色中山装的男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刻意堆起的、略显局促的笑容，这是王耀祖的父亲王守仁。
他身边是个穿着深紫色斜襟褂子、头发抹得油光水滑的妇人，手里捏着块手帕，眼神有些飘忽，这是王耀祖的母亲李金凤。
最引人注目的是站在两人中间的青年。他约莫十八九岁，身材算得上挺拔，穿着一件崭新的、洗得发白的“的确良”白衬衫，下摆仔细地塞进一条半新的蓝布裤子里，脚上一双刷得干净的黄胶鞋。
但他那微微抬起的下巴，和扫视周围时那种带着点估量、又带着点不易察觉的优越感的眼神，暴露了他骨子里的东西。他就是王耀祖。
此刻，王耀祖的目光正越过看热闹的村民，落在老屋的门口。
他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似乎对眼前的嘈杂和破旧的房屋有些不满，但随即又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神深处闪过一丝热切和志在必得。
最近那些零碎的梦境总缠着他，梦里有个模糊的身影，看不清脸，但潜意识里有个声音在疯狂叫嚣：找到她！娶了她！娶了她你就能翻身！就能离开这个憋屈的镇上，飞黄腾达！
他仔细琢磨过，镇上跟他年纪相仿、又有点特别的姑娘没几个，最后所有线索都指向了清河大队的林家二丫头，林秀秀。
虽然只远远见过一两次，印象里就是个瘦小不起眼的黄毛丫头，但梦里的感觉太强烈了，宁可信其有！今天，他必须把这门亲事定下来！
王守仁清了清嗓子，脸上挤出更热情的笑容，对着围观的村民，也对着听到动静从老屋里涌出来的林昌明等人，拱了拱手：“各位乡亲，打扰了！请问，林昌明同志有在这里吗？”
林昌明和赵金花已经挤到了最前面，看着那满满一车系着红绸的“八大件”聘礼，眼睛都直了！
林昌明脸上的怒气瞬间被巨大的惊喜取代，搓着手，连声应道：“是是是！我就是林昌明！王……王老板？您这是……”他话都说不利索了。
赵金花更是喜得合不拢嘴，挤开旁边的人，凑上前，声音拔高了八度：“哎哟！你们……你们这是……哎呀！快！快请进！外面人多嘴杂的！”她一边说，一边狠狠瞪了一眼还在发懵的林建国，“建国！死人啊！还不快帮忙把车赶进来，把东西卸下来！建军，去搬凳子！秀芬，快！快回家烧水！拿最好的茶叶！”她指挥若定，俨然一副当家主母的派头，完全忘了刚才还在骂街。
王守仁和李金凤脸上堆着笑，连声说：“不用麻烦！不用麻烦！”但脚步还是随着热情过度的赵金花往老屋院子里挪。
王耀祖跟在父母身后，目光越过忙乱的林家人，终于落在了站在奶奶身边的林秀秀身上。
他微微眯起眼，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少女比他印象中似乎高一点，虽然依旧穿着洗旧的蓝布衣裳，但身姿笔直，脸色虽然还有些苍白，却不再是那种病态的蜡黄，尤其那双眼睛，完全没有乡下丫头常见的怯懦和闪躲。
这就是梦里那个能带给他“好运气”的人？王耀祖心里有点犯嘀咕，这丫头看起来……似乎没那么好拿捏？
但想到那些预示着他辉煌未来的梦境，他立刻压下了那点疑虑，努力在脸上挤出一个自认为斯文得体的笑容，冲着林秀秀的方向点了点头。
林秀秀在王耀祖目光扫过来的瞬间，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紧接着是恨意上涌！
前世被刀锋刺入腹部的剧痛，他得意而残忍的低语，父母兄弟在他面前谄媚的嘴脸……无数画面在她脑中炸开！
她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攥紧，才勉强维持住表面的平静，只是那双眼睛，异常冷漠。
奶奶不动声色地往前挪了小半步，恰好将林秀秀半挡在身后，老眼扫过王家人和那满车的聘礼，最后落在王耀祖那张努力装斯文的脸上，眉头紧紧蹙起。
这时，得到消息的林家几房人也都挤了过来，围在老屋门口和矮墙边。
林昌富蹲在墙根，吧嗒着旱烟，眯着眼看着那满车彩礼，眼神闪烁，不知在想什么。
刘金凤挤在人群最前面，眼睛死死盯着车上那些鲜亮的布料和点心盒子，嘴里啧啧有声：“哎哟我的老天爷！这王家可真是大手笔！瞧瞧这布料，这得是的确良的吧？还有那点心，指定是镇上‘瑞福祥’的！”她捅了捅旁边的林建平，“快看！那酒！是瓶装的！不是散装酒！”
林昌武也挤了过来，看着那车东西，又看看穿着“的确良”白衬衫的王耀祖，再想想自己瘸了腿的破板凳，心里更不是滋味，忍不住酸溜溜地低声对旁边的赵银花说：“哼，穿得人模狗样！不就是个地主崽子！装什么大尾巴狼！”
赵银花赶紧拉了他一把：“小声点！别让人听见！”
林昌盛则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脸色阴沉，眼神在王家人、林昌明夫妇以及那车聘礼上扫来扫去，嘴角挂着一丝冷笑。
王翠花站在他旁边，眼睛也黏在聘礼上，嘴里却小声嘀咕：“啧，老二家这回可真是走狗屎运了！攀上这么个‘高枝儿’？也不看看自己闺女配不配！”她捅了捅旁边的林小芳，“芳儿，看见没？那白衬衫！多精神！你以后找婆家，也得按这个标准来！”
林小芳根本没听见她娘说什么。她死死咬着嘴唇，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王耀祖身上那件雪白的“的确良”衬衫，又看看他脚上刷得干干净净的黄胶鞋，再看看他的“斯文”样子。
镇上来的！穿得这么好！还带了这么多贵重的聘礼！凭什么？凭什么这种好事落到林秀秀那个闷葫芦、病秧子头上？
一股浓烈的不甘和嫉妒涌上心头，让她几乎喘不过气，看向林秀秀的眼神充满了怨毒。
周围的乡亲们更是议论纷纷，语气里充满了羡慕：
“我的天！王家这是下血本了啊！八大件！一样不少！”
“瞧瞧那布！那颜色多鲜亮！给新娘子做身衣裳，美死了！”
“还有那点心匣子，看着就高级！得花多少钱？”
“林老二家这回可真是祖坟冒青烟了！攀上这么阔的亲家！”
“王耀祖这后生看着是挺精神，就是……成分不太好……”
“嘘！小声点！别老提那个！人家有钱有势是真的！”
“啧啧，秀秀丫头这是要掉进福窝里去了啊……”
在一片羡慕嫉妒恨的目光和嗡嗡的议论声中，赵金花已经热情地把王守仁夫妇让进了老屋堂屋。堂屋地方小，一下子涌进这么多人，更显拥挤。
“快请坐！地方小，委屈你们了！”赵金花一边张罗着，一边狠狠瞪了一眼还杵在屋子中央的林建国和林建军，“还不快搬凳子！傻站着干啥！”她又冲外面喊，“秀芬！水烧好没有？死丫头片子磨蹭啥呢！”
林建国和林建军手忙脚乱地从角落里搬来两条长凳。王守仁和李金凤客气地坐下，脸上始终挂着略显僵硬的笑容。
王耀祖没坐，他站在父母身后，目光依旧时不时地瞟向被奶奶护在身后的林秀秀，越看心里那点异样感越强。
这丫头太安静了，眼神也太冷了，完全不像一个即将被“好亲事”砸中的乡下姑娘该有的样子。这让他心里有点打鼓。
林昌明搓着手，脸上笑开了花，对着王守仁说：“王老板，您看您，来就来嘛，还带这么多东西，太破费了！太破费了！”
王守仁摆摆手，脸上堆着笑：“林大哥太客气了！应该的，应该的！今天我和内人带着犬子耀祖登门，就是诚心诚意来提亲的。我们王家，”他顿了一下，似乎斟酌着词句，“虽然……以前有些旧事，但如今也是诚心想结一门好亲，踏踏实实过日子。耀祖这孩子，”他拍了拍旁边王耀祖的胳膊，“人老实，肯干，读过几年书。我们两口子对秀秀姑娘，那是一百个满意！早就听说秀秀姑娘勤快、懂事、模样也周正！今天特意备下薄礼，想替犬子求娶秀秀姑娘，希望林大哥和嫂子能成全两个孩子！”
李金凤也赶紧附和，声音带着点刻意放软的腔调：“是啊是啊，林大哥，金花妹子，我们是真心喜欢秀秀这孩子！嫁到我们王家，绝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我们一定当亲闺女一样疼！”她说着，还用手帕按了按眼角，仿佛感动得要落泪。
王耀祖适时地微微躬身，对着林昌明和赵金花，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诚恳：“伯父，伯母，我是真心想娶秀秀姑娘为妻。请二老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待她。”
这番话说得漂亮，礼数也周到。林昌明和赵金花听得心花怒放，仿佛已经看到那些聘礼变成了钞票，看到了儿子们体面的工作，看到了自家在村里扬眉吐气的日子。
“哎呀！好！好！好！”赵金花激动得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拍着大腿，“亲家公亲家母太有眼光了！我们家秀秀啊，不是我夸，那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姑娘！勤快！孝顺！里里外外一把手！配耀祖，那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她完全忘了自己平时是怎么骂林秀秀“赔钱货”的。
林昌明也连连点头，笑得见牙不见眼：“王老板太客气了！耀祖这孩子，一看就是个有出息的！秀秀能嫁到你们家，是她的福气！我们当爹娘的，一万个同意！一万个放心！”
夫妻俩一唱一和，满口应承，仿佛林秀秀是一件他们终于成功推销出去、并且卖了个天价的好货物，喜气洋洋，恨不得立刻拍板把亲事定下来。
王耀祖听着林昌明夫妇的奉承，看着他们巴结的样子，心里那点因为林秀秀冷淡反应而产生的不安稍稍压下去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隐秘的得意和居高临下的满意。
他微微扬起下巴，目光再次投向林秀秀，带着一种审视和宣告所有权的意味。不管这丫头现在怎么想，只要她爹娘点了头，她就是他的了！他的“好运气”就跑不了！
门口和墙头趴着的乡亲们看得更是眼热心跳。
“听听！这就成了！林老二嘴都咧到耳根子了！”
“王家真是会说话！瞧把金花哄得！”
“啧啧，秀秀丫头以后就是少奶奶的命了！”
“王耀祖那眼神，啧啧，跟看自己家东西似的……”
林小芳听着这些话，看着王耀祖那“斯文”又带着点傲气的样子，再看看林秀秀那张平静得碍眼的脸，嫉妒得心口发疼。
就在这“宾主尽欢”，林昌明夫妇几乎要当场收下聘礼、写下婚书的当口，一个异常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声音响起：
“我不同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