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我的胃是在晚饭时开始疼的。

不是那种惊天动地的绞痛,而是一种持续的、执拗的、仿佛有只湿冷的手在胃里不断收紧的钝痛。我把腰弯成一只虾米,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眼前那盘炒青菜的油光,都晃得我有些恶心。

饭桌上,我爸林建国正就着一碟花生米,高谈阔论着单位里某个领导的家长里短。我妈吴亚琴的全部注意力,则都在我弟林近言身上。

“近言,多吃点排骨,你看你瘦的。”她一边说,一边把盘子里最大最好的几块,堆进弟弟碗里,堆成一座小山。

林近言今年二十岁,比我小两岁。他并非真的瘦,一米七八的个子,体重常年维持在一百三十斤,只是脸色有些苍白。但因为他出生时被诊断有轻微的心肌炎——一种早就痊愈、却被我妈铭记了一辈子的病——“体弱”成了他终身的护身符,也是他索取一切的令牌。

他只是早上起来稍稍咳了两声,我妈就念叨了一整天,仿佛那是天塌下来的预兆。

2

“妈,我胃有点不舒服。”我终于忍不住,声音不大,但在我爸唾沫横飞的间隙,足够清晰。

林建国的谈话停顿了一下,皱着眉瞥了我一眼,眼神里的不悦像是在说“又来扫兴”。

我妈的筷子悬在半空,眉头也皱了起来,但不是对我,而是对着那盘排骨。“怎么搞的?是不是又在学校乱吃什么冰的凉的了?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女孩子要忌口,就是不听!”

她的责备是公式化的,像按下一个陈旧的按钮,自动播放。无需思考,无需关心,只有条件反射般的指责。

我说:“没有,就突然疼起来了。”

“疼就少吃点,别吃了。自己去倒点热水喝。”她说完,注意力无缝衔接地回到了林近言身上,“近言,汤别凉了,快喝。”

那碗汤是她下午用老母鸡文火慢炖的,奶白色的,飘着几粒鲜红的枸杞。满满一大碗,专门放在林近言的手边。我的面前,只有一碗白米饭,和我爸吃剩的半盘花生米。

胃里的那只手,收得更紧了。我疼得有点发晕,眼前的灯光都泛起了一圈毛边。

3

我放下筷子,扶着桌子站起来,想回房间找点药吃。经过厨房时,我看到灶上那个小小的蒸锅,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白色的热气。

一股熟悉的、带着一丝香油味的香气钻进我的鼻子。

是蒸蛋羹。

我妈吴亚琴做蒸蛋羹是一绝。水和蛋液的比例恰到好处,蒸出来的成品像上好的布丁,光滑如镜,再淋上一点生抽和香油,是我童年记忆里,最顶级的美味。

也是我童年记忆里,最遥不可及的奢侈。

它不是一道菜,它是一件贡品。专门献给这个家里唯一的“神明”——我的弟弟,林近言。

只要林近言在家,只要他说一句“没什么胃口”,这碗蛋羹就会像一个专属祭品,准时出现在他的面前。

胃疼让我产生了一丝卑微的奢望。或许,今晚这碗蛋羹,是给我这个真正胃疼的人准备的?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我就被自己的天真逗笑了。

4

我扶着厨房的门框,看着我妈。她小心翼翼地揭开锅盖,白色的蒸汽瞬间模糊了她的脸。她用一块厚厚的抹布垫着手,把那个烫手的白瓷碗端了出来。碗里的蛋羹是完美的鹅黄色,表面细腻得没有一个气孔,像一块温润的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