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昏黄的油灯下,他的影子被拉得细长,投在满架账册上,宛如一尊游荡的孤魂。这一刻,他仿佛看见了父亲当年查案时的身影。
翻开《青赭石采买录》的瞬间,李砚舟的指尖顿住了。青赭石是铸钱时提纯铜料的关键,而账册上记载的采买数与太府寺的入库数竟相差三千斤!这个数字足以私铸含铁六成的恶钱五十万枚,足以让无数百姓家破人亡。
更让他心惊的是,“五千斤”的墨迹里明显掺了胆矾——蘸水一抹,淡青色立即显现,与父亲账页上的痕迹如出一辙。“这是官署私铸的记号。”父亲的话语在耳边回响,李砚舟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这不是恐惧,而是愤怒在血液中奔涌。
他在积尘厚重的旧档底摸出一册皮面笔记。封皮边角烫着个极小的"度"字,显然是度支司官员的私册。翻开的内页记载着"特铸钱""矿监采买"等密档,仅三月间就有二十万缗钱款去向不明。
最后三页被仓促撕去,残存的纸根上,一个模糊的三足蟾蜍印纹渐渐清晰。在唐代,三足蟾本是招财瑞兽,但在官场暗语中,却暗指【敛财藏污。】
突然,窗外传来瓦片被踩碎的声响。李砚舟瞬间吹灭油灯,敏捷地缩进书架深处。黑暗中,他的心跳如擂鼓般轰鸣,清晰地听见门外压低的对话:
【周满说他进了库,错不了。】
【梁大人有令:“今夜务必处理干净”。】
钥匙插入锁孔的"咔哒"声,像重锤敲在骨节上。就在门缝透入的光痕渐渐变宽时,远处传来打更人的梆子声:“夜三更,天凉如水,小心火烛哟——”
门外的人顿了顿:“金吾卫要巡街了,明早再搜。”脚步声渐远,李砚舟这才敢喘口气,背心的冷汗早已凉透,贴在身上如同第二层皮肤。
翌日清晨,秋雨再度降临。长安东市外的柿子树下围满了人。李砚舟刚到,就听见凄切的哭声:“王阿公昨儿还说要给娃换米汤,怎么就上吊了?”
仵作刘老栓穿着半旧的皂色公服,只草草瞥了一眼悬在树上的尸身,便在验尸格目上大笔一挥:“穷极自尽”。李砚舟挤上前去,目光敏锐地锁定在老农的鞋上。鞋帮沾着湿泥,鞋底却光洁如洗。
按照唐代“尸身四证”的规矩,自尽者上吊前必踩物,鞋底定会沾泥。可王阿公的鞋干净得反常。李砚舟还想细看,刘老栓却推着他走:“李算生,少管闲事,这是梁大人打过招呼的案子。”
“招呼”二字说得格外重。李砚舟顿时明白,王阿公是因为昨日在城门口喊了【恶钱吃人】而遭灭口。
秋风卷着冷雨,柿树叶簌簌落下,盖在泥地上,像给这桩“自尽案”蒙上一层无声的证词。李砚舟攥紧怀中的笔记,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抬头望向皇城方向,梁府的飞檐在雨雾中若隐若现,宛如一头张着巨口的猛兽。
“父亲,王阿公,”他在心中默念,这账册上的每一个字,都是刺向黑暗的利刃。这恶钱上的每一滴血,都是控诉罪恶的证词。我绝不会让你们白死。
雨珠落在他脸上,混着温热的液体,滑进衣领。这泪水既冰凉刺骨,又灼热烧心,正如他此刻的心境。既怀着彻骨的悲凉,又燃着复仇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