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堂侧香炉燃着降真,白烟斜斜切过日头,像给空气刻了一道痕。风从门槛进来,烟便弯向我,仿佛替我请愿。我微不可察地吸一口,让香气填满胸腔,再缓缓吐出——香气掠过守宫砂,像替我舔血。他忽然伸手,指背几乎触到我腕,却在最后一分停住,转而取过案上湿巾,拭净指尖墨污。那巾子离我极近,我能看见水纹里自己的倒影:眉心一点愁,被他指背挡去一半。巾子移开,愁又完整,像从未被谁挡过。“多大了?” “十九。” “何时入籍?” “嘉靖二十二年,父罪抄家,女眷没入教坊。” 我答得飞快,像在背别人的案卷。每答一句,便觉腕上刺青更深一分,青蛇活了,一口口啃骨。他却不再问,只提笔在纸角写小字,我斜眼偷看——是“吴江”二字,我祖籍。笔尖收势极轻,像怕惊破纸面,更怕惊破什么别的。

点籍毕,他起身,补服后摆扫过香炉,白烟被切成两截,一截随他,一截留我。我仍跪着,膝头已木,却故意不急起身,让青丝铺散于地,像一池黑水。他行至门槛,忽回头,目光穿过烟雾,落在我守宫砂上,极轻极快,像刀尖点血,一触即离。“今夜贡院,仍弹《阳春》,不可再错拍。” 声音隔着烟,像从很远传来,又像贴着我耳廓。我俯首应“是”,额头抵地,听见自己心跳擂鼓,一下一下,撞在青砖上,撞出裂缝,与靴印重合。日头终于爬上我手背,暖得刺痛,我却不敢动,怕一动,那暖便散了。烟渐稀,他的背影也淡,最后只剩补子上的白鹇,在雾里一闪,像雪中飞起又落下的刀光。

我膝行几步,拾起他遗落的湿巾,贴腕上刺青。水迹渗进青蛇,蛇影模糊,像要游进血脉。忽忆《大明律·名例》第十一条:

“凡乐户及伶人,终身不得脱籍,违者以逃户论,杖八十,仍追还。”巾子上的“吴江”二字被水晕开,像极小时父兄带我泛舟的太湖,烟波浩渺,却再也回不去。我握拳,湿巾滴水,沿守宫砂滑下,红与黑混成一色,像雪里泼墨,再也分不出谁是罪,谁是贞。

第三章 隔岸错拍

贡院夜漏三下,水牌倒映残星,像碎裂的律条。

我披青缎直身,踞案校卷,朱笔却悬而不落——外头琵琶又响,仍《阳春》,仍慢半拍。那半拍像一根湿丝,从秦淮河一直牵到我心尖,每挑一次,便勒出一条血痕。案上堆的是南直隶生员卷,最上一封却是我自疏:「请赦教坊司乐户」。墨迹已干,仍带潮意,像偷偷哭过。

我知一旦呈奏,便是与礼部为敌,与祖制为敌,与——她无关,却偏因她而起。琵琶声忽停,风拍窗棂,替我翻页。

纸上「沈春灯」三字被灯焰照得凸起,指腹抚过,竟有细微割手感,仿佛那三个字也带了刺青。

我取新笔,以刀削杆,削至第三刀,腕上旧疤随窗外琵琶同跳,血珠渗出来,比朱砂浅,却比墨汁艳。

错拍又至——我落笔,在卷尾敲「登」字,却错写「灯」字。朱色洇开,像雪里点了一盏春灯,照得我无处藏身。索性弃卷,起身推窗。夜潮扑面,水气里掺降真香,是她的味道。

我伸手出窗,以指背叩栏,一、二、三、四——每四声停半拍,与她隔岸对拍。水波递音,琵琶竟真的跟来,错拍被纠正,却又故意慢回,像撒娇,像挑衅,更像调情。指尖被夜冻木,仍停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