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怕惊动巡夜,更怕惊动自己,于是收手,却见指背骨节处凝一颗小水珠,映远处灯球,像把火封进冰里。
回身,烛焰被风压弯,投在壁上,竟成一朵侧卧山茶。
我闭眼,却浮现她跪地露腕的模样:青蛇刺青盘绕,守宫砂红得忤逆。那一刻我笔尖顿住,是因墨污?还是因那抹红把「乐户」二字烧得模糊?忽忆父亲戍边临终言:「律法如刀,刀背向己,刀刃向敌,才配握刀。」
而今,刀背向我,刀刃却向她——只因她是乐户?我取《大明律》欲自警,翻至「若官员与乐户私通,杖一百,革功名」一条,烛焰映「革」字,像提前替我除籍。
书页扇风,火舌几乎舔到「沈」字,我急忙合卷,却闻纸背轻响,像谁笑我懦弱。
再阅卷,已无心朱笔。
取白纸,临窗默写《阳春》古谱,把错拍处空成「飞白」。写至第三段,飞白渐大,竟成一隙月牙,正合她眼角朱砂形状。我搁笔,以刀裁去那片飞白,置于掌心。
月牙小纸薄如蝉翼,降真香随风潜入,纸沿轻颤,像替她呼吸。我握拳,却不敢收进袖,怕一收便坐实「私藏」之罪。终把飞白凑到烛尖,火舌一卷,只剩一点红灰,随风出窗,掠过水面,远远贴在画舫帘上——像替我去吻她。琵琶声恰止,夜重归寂静。
我胸口却更吵,仿佛方才烧的不是纸,是律条,是功名,是十年寒窗。
漏四下,我取冷茶浇手,止灼痛。
水沿刀痕入袖口,在腕上结一圈冷环。忽忆《大明律·刑律》第四百零三条:
“凡监临官与所部人妻女奸者,加凡奸罪一等;强及乞娶者,杖一百,罢职不叙。”茶冷如铁,我握拳,水从指缝滴落,打在「请赦乐户」奏疏上,晕开「沈」字。
墨迹扩散,像雪里墨梅,又像律法裂开一道缝——缝内无光,却春灯摇晃。
第四章 香屑近界
午后降真香刚蒸透,白雾像一场私雨,把教坊后堂下得潮湿。
我赤足立在雾中央,罗衫半褪,露一截背脊,让雾气替我披衣。妈妈在外头拦人:“顾大人查私香,姐儿们在沐浴,恐污官眼。”话音未落,珠帘已响——他竟径直进来,补服上的白鹇被香雾打湿,羽尾塌落,像也失了分寸。我披衣不及,只得把湿发揽到胸前,水珠沿发梢滴地,敲出小小凹坑。
他目光掠过,不带欲念,只带审度,却在我左腕守宫砂处停一瞬——那瞬比雾更湿,比香更热。我袖口滴水,正落在他靴尖,「嗒」一声,像替谁心跳。案上罗列香砖,我俯身取巾,发梢扫过砖面,降真屑被带起,细尘般浮空。
他忽然开口:“此香,从何而来?”声音低冷,像香雾里的碎冰,我指尖微颤,香屑便顺势扬向他,纷纷沾在补服上,白鹇顿时成了花鹇。
我后退半步,膝弯抵住浴桶,桶内余水晃漾,映出他倒影——被水纹拉长的眉,像远山崩雪。
“回大人,香来自琼州,市舶司有引券。”我答得稳,却故意让尾音带一点浴后的哑,像未系好的琴弦,留一丝余颤。他取过香砖,指尖轻刮,屑末落在他掌心纹里,像雪上落梅。
我抬眼,见他腕上旧疤在雾中泛白,像一条被岁月泡涨的律法,随时会断。忽想:若我伸手,以指尖蘸那香屑,在他疤上写一字,会写「春」还是「灯」?念头才起,耳后已热,想必被香蒸的。“引券何在?”他又问,却未抬眼,像在问香,不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