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把斗篷吹得翻飞,她抬手去拢,袖口滑落,露出左腕一点朱砂——守宫砂?乐户何来守宫?我眉心骤跳,未及细思,已开口:“船家泊岸!”声音出口,我自己亦是一怔。
按律,乐户夜不得上岸,我却命她泊岸,无异于自裂律条。水声哗然,像替我应答。
画舫缓缓掉头,灯球一盏盏熄灭,最后只余桅顶一盏,远望去,像她留给我的一粒星子,摇摇欲坠。
我立于桥上,看那粒星子渐远,胸口竟生一空。
空处迅速被夜风灌满,带着河面脂粉与酒气,甜得发苦。我低头,见自己官靴尖沾了一滴水上灯油,红得似胭脂,却冷得像雪。役吏请示:“大人,可要继续巡?”
我抬手,示意稍待,自怀中取出记事小册,借官灯之光,写下一行:
“嘉靖二十九年正月十四,文德桥下,乐户沈氏,擅琵琶,夜不避官,录以查。”笔迹落定,那错拍仍在耳,像笔锋在纸背凿出凹痕。
我收册,转身欲行,忽闻远处“砰”一声,最后一盏灯球坠水,火舌遇水不灭,仍在水面浮游,像不肯熄的欲念。我脚步一顿,终未回头。
律条在左,欲念在右,我夹中间,寸步难行。
风过,官灯罩上白鹇影投在我手背,羽尖正触腕上刀痕。
我忽忆《大明律·户律》第一百二十一条:
“凡乐户与良人通婚,杖一百,徒三年;若私通,加一等。”火舌在水面挣扎,像替我画地为牢。
我握拳,刀痕被灯影割得生疼——原来律条早已刻进血肉,一寸也挣不开。
第二章 露腕三寸
我跪在教坊后堂,青砖的寒气顺着膝头爬上来,像无数条冰蚕钻进骨缝。辰时的日头被高墙切成四方的亮块,斜斜铺在我脚前——只差两寸,就能照到我手背,可那两寸像隔了整整一座南京城。昨夜上元,我擅弹《阳关》慢拍,被状元郎听去,今日便传我点籍。良人听曲是风雅,乐户听曲便是罪过,原来错拍也能定罪。我垂眸,数着砖缝,第七砖有一条裂缝,像官靴的弧度;第九砖有一滴干漆,像守宫砂褪后的红。数到第十一,靴尖真的停在我眼前,白鹇补子被日头照得晃眼,我眼前浮起一片雪浪。“沈氏春灯,奉旨点籍。” 声音从雪浪后传来,冷而稳,像一把新磨的月牙刀,尚未饮血,已先割人。我伏身,额头抵地,青丝泻满肩背,发梢扫到官靴前缘——只差半寸,却被他后退避开,靴跟碾过那道裂缝,砖屑轻响,像替我骨头碎了一声。
“呈左腕。” 我捋袖,袖口退至肘弯,露出臂上“乐户”二字刺青。针痕旧了,边缘晕成青蓝,像一条冻僵的小蛇盘在雪里。守宫砂点在蛇尾,红得突兀,像雪里突然溅血。我微微侧臂,让日头正好照见那抹红——良人守宫是贞,乐户守宫便是罪证,我偏要它亮在光天化日。笔尖落下,他腕上刀痕同时一跳,像被无形线牵住。我抬眼,第一次在近处看他:睫毛浓而短,在颧骨投下一道极细的影,像官刀背面的血槽。那影子随呼吸轻颤,每一次颤,都划我一刀。墨汁顺他指节滑下,滴在“乐”字上,小黑洞一般,把我的身份吸进去又吐出来,纸页发出极轻的“嗤”,像笑我。“擅琵琶?”他问,声音低半分,像怕惊了墨。 “擅。”我答,却故意让尾音颤了颤,像弦未按实,留一点余吟。 他笔锋顿住,墨汁又晕开一轮,黑洞更大,几乎吞掉“春”字。我盯着那团墨,忽然想:若它继续晕,会不会把我也吞进去,从此世上再无沈春灯,只剩一团污墨?可笔锋却提起了,留下一个缺口,像给我留一条活路,也像留一条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