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转身取匣,湿衣贴背,透出内里一抹绛影,像雪里忽露山茶。身后呼吸微重,我数到三,才回身,把券双手奉上——指尖距他半寸,再近一分,便是越界。
引券被接走,他指背却无意擦过我掌沿,一触即离,比香屑还轻。
我缩手,藏在袖里,像藏一只偷了腥的猫。他低头查验,睫毛在雾中投下细刃,每眨一次,都割我一刀。湿发骤然滴水,正落券上,墨字晕开,像替我认罪。
我急取帕,他却先一步以巾覆纸,巾角压在我腕侧,降真香遇水更烈,直往毛孔钻。我腕上刺青被熏得发痒,青蛇像要复活,沿臂游上他指尖。“勿动。”他低声,取扇柄挑开我袖口,露出守宫砂。扇骨冰玉,触肤即寒,寒里又带一丝他掌心的热,像雪里藏火。
我呼吸一滞,胸口湿衣随之起伏,几乎贴上他补服。雾太浓,把五步之律蒸成软绸,一戳就破。
香砖终被放回案,他退后一步,雾似被他带散,凉意劈头盖脸浇来。
我抱臂,湿发贴颊,像给自己加一副枷锁。他收好引券,转身欲走,却于帘前停步,背影像被门槛劈成两半——一半在光里,一半在香雾的暗里。“沈氏,今夜仍《阳春》,不许再错。”
声音隔着雾,比昨夜更哑,像被香屑呛了喉。我俯首应“是”,却在他掀帘那一瞬,抬眼看他补服后背——白鹇羽上沾满降真屑,像一场春雪落满刀锋,随时会化,也随时会割人。帘落,雾散,水声滴答,桶内倒影碎成千万片,每一片都是他离去的背影。
我伸手入水,想捞一片完整的,却只捞起一掌香屑,握拢,便从指缝溜走,像方才那半寸距离——近得可闻呼吸,却远得像隔一生。
雾尽,我取干布拭发,布沿扫过守宫砂,红得刺目。
忽忆《大明律·户律》第一百二十二条:
“凡乐户与良人私通,杖一百,徒三年;若引诱官员,加一等。”布停腕上,水珠沿布纹滴落,像替律法计时。
我抬手,以指甲刮去他补服留下的香屑,一小撮,置于掌心,吹散——屑末飞起,在光里浮游,像未触即焚的春灯,照出我指节上的青蛇,正张口吐信。
第五章 雪上朱砂
南京初雪,比圣旨先到。
我巡夜至金粉巷,靴底踩碎薄冰,每一声都像敲更——却敲的不是戌时,是心跳。巷口红灯未撤,雪光映成粉,像把秦淮河的水粉搬到天上。忽闻孩童哭,追风筝。朱红纸鸢被风卷高,线断,坠向巷尾。
我循踪而去,却在拐角看见她——沈春灯,赤足立于雪中,身披我昨夜遗落的氅衣,白毛领围一圈,把她脸衬得比雪还薄。她踮脚,伸手去够挂在檐角的风筝,腕上刺青在雪光里泛青,像一条冻僵的蛇突然苏醒。
我止步,隐于墙影,本想出声,却见她赤足陷进雪窝,雪没过踝,立即化水,沿脚背滚进罗袜,留下一道蜿蜒的红——原是雪里藏了爆竹残屑,染的。那抹红,比守宫砂艳,比朱砂痣冷,像雪原上点的一盏春灯,随时会灭,却固执地亮。
我握拳,指节在剑柄上蹭出细响,她回头,目光穿过雪幕,与我撞个正着。
风帽滑落,她发上堆雪,像瞬间白头。
我解腰间束带,脱官服外氅,隔空抛去。氅衣展开,白鹇补子在雪里翻飞,像一只受惊的鸟,扑向她。她伸手接,指尖穿过氅衣内里的艾香,与我掌心的温度擦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