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唤出这个名字,声音轻柔,却让傅景年背脊莫名一凉。他看着她,眼前的女子憔悴不堪,眼神却深得让他有一瞬间的恍惚。他压下心头那丝怪异的感觉,只当她是受了太多刺激,精神有些不正常。
“走吧。”他转身,率先向门外走去。
宋时微跟在他身后,一步步走出这个囚禁了她半年的魔窟。经过走廊时,两旁房间里的姑娘们投来或羡慕、或嫉妒、或怜悯的目光。鸨母点头哈腰地送他们出门。
门外,黑色的汽车早已等候多时。副官拉开车门,傅景年示意她上车。
宋时微在踏上车门前,回头最后望了一眼“莳花馆”那三个鎏金大字,在寒冷的夜色里闪烁着虚伪的光泽。然后,她弯腰,钻进了车厢。
车厢内温暖如春,与外面的世界截然不同。傅景年坐在她身旁,闭目养神,侧脸线条依旧冷硬。
宋时微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上海滩的夜,繁华而空洞。她的手指,在身侧悄然蜷缩起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道月牙形的血痕。
傅景年,你欠傅宴安一条命。
你欠我宋时微一个清白,一段人生。
你以为接我回去,是给我恩赐,是继续你天衣无缝的戏码?
你错了。
这傅家,如今于我,不过是另一个战场。
而我,已经从地狱里爬回来了。
好戏,才刚刚开始。
(二)
傅公馆还是那个傅公馆,朱漆大门,石狮威严,庭院深深。
汽车驶入时,佣人们垂手肃立,大气不敢出。管家福伯迎上来,看到宋时微,老眼里闪过一丝复杂,但很快掩饰下去,恭敬地对着傅景年喊了一声:“大少爷,您回来了。”然后才对宋时微微微躬身:“大少奶奶。”
大少爷,大少奶奶。称呼依旧,里面的人却早已乾坤颠倒。
傅景年“嗯”了一声,径直往主楼走去,吩咐道:“带大少奶奶回房休息,好好梳洗一下。”
一个穿着体面、眼神精明的中年女人走上前,是傅景年如今的贴身佣人,也是这公馆里颇有势力的管家娘子,人们都叫她桂姨。桂姨皮笑肉不笑地对宋时微说:“大少奶奶,请跟我来吧。”
宋时微看了她一眼,没说话,默默跟上。
她住的,不再是以前和傅宴安的新房,而是位于公馆西侧一处较为僻静的院落,名叫“静心斋”。名字听起来雅致,实则位置偏远,陈设也简单,透着一股子敷衍和冷清。
热水抬进来了,崭新的衣物也送来了。宋时微屏退了想要伺候的丫鬟,自己关上门,褪下那身带着莳花馆气息的旧旗袍,将自己整个浸入温热的水中。
水汽氤氲,模糊了视线。她用力搓洗着身体,仿佛要将这半年来沾染的污秽都冲刷干净。皮肤被搓得通红,几乎要破皮,她却感觉不到疼。脑海里翻腾着的,是傅宴安温煦的笑容,是阵亡通知书上冰冷的铅字,是傅景年冷漠的眼神,是莳花馆里那些狰狞的面孔……
不能哭。她死死咬住嘴唇。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在这虎狼窝里,示弱就是找死。
梳洗完毕,换上干净的绸缎旗袍,镜子里的人,虽然消瘦,眉眼间的憔悴却掩不住那份天生的清丽轮廓。只是那双眼睛,沉淀了太多东西,黑沉沉的,看不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