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有令,待得到兵符后,诛镇国公府满门。”
时逢惊蛰,碧棠苑外雨丝弥漫。
被刻意压低的肃杀嗓音,消弭在一声春雷里。
温棠即将叩响门扉的手蓦然僵住,屋内的声响不轻不重,却不偏不倚悉数落入了她的耳中。
屋内,两道人影憧憧。
温棠又清晰听到,她那光风霁月的未婚夫,用清润的嗓音,道了一声。
——是。
又一声落下的春雷,伴着劈下的电光,照亮了她那张惨白的脸。与她同样面色惨白的,还有她的贴身婢女绿珠。
须臾。
彻骨的凉寒从骨头缝里透出,从她头顶一直浇灌到脚底心,单薄的身子摇摇欲坠,呼吸在此时一紧,变得沉重。
幸好,细密如珠的雨声掩盖了她微乱的心跳,不至于让屋中两人发现异样。
温棠另一只拎着食盒的手紧绷如弦。
纵使心下再慌乱害怕,可她还是屏住呼吸,带着绿珠悄然退了出去。
一路疾走,雨水的潮气沾湿了她的鞋袜,她却无心理会。
待碧棠苑彻底消失在眼前,她才停靠在一处水榭凉亭,主仆俩终得以喘息。
绿珠半张开嘴,好半晌,才从惊慌恐惧中脱离,“姑爷他,陛下他……为何会如此?”
温棠抿紧着唇,沉默不语,思绪却如水搅动。
他们温家是开国功臣。
太祖皇登基后,论功行赏,赐下了镇国公的爵位,爵位罔替。
自此后,温家便率领二十多万镇北军驻守北阙北疆,太祖皇允诺,温家可世代掌兵。
北阙武将诸多,可唯有温家有此殊荣,也唯有温家男儿代代马革裹尸,无一善终。
三年前,西域来犯,来势汹汹,铁骑一路西行,杀烧抢掠,无恶不作,竟在一个月间连夺北阙几城。
温家一门武将奉命前往凉州要塞抗敌,举世皆知,温家的镇北军骁勇善战,从无败绩。
这一仗,足足打了两年之久,本该大捷之际,军中却传来噩耗,军粮耗尽一滴不剩。
极北又是冰天苦寒之地,能吃的食物少之又少,又逢冰雪封路,朝廷拨下的粮草被堵在半道,因此而延误。
她的祖父,父亲,还有哥哥,战功赫赫,横扫千军,却接连死在了冰天雪地。
最后,连他们的尸骨都被埋入孤雪中,无法归家。
自此,镇国公府一门,便只剩下她们这群老弱妇孺,铮铮将门就此没落。
先帝痛心疾首,为祭奠将士忠骨,罢朝三日,而后,又当着温家忠骨的牌位将她许给了当朝最年轻的丞相。
当朝丞相楼珏,是光风霁月,温润如玉的君子,才华横溢,惊才绝艳,赐婚一出满朝文武皆赞先帝皇恩浩荡。
可她万万没想到,如今登基的这位新帝,竟是连一门妇孺都不肯放过。
温棠握紧指尖,刚散去的凉意又倒上来,顷刻遍体生寒。
她温家一门忠骨,当真只是战死的吗?
绿珠又急又燥,“姑娘或将此事告知给夫人,让夫人给出出主意?”
温棠果断摇头,“母亲病重,在此事还未尘埃落定之前,定不能在她面前提及,让她再烦忧伤怀了。”
绿珠没法,只能干着急,将手绢绞得凌乱,“可明日便是大婚之日,又是先帝钦赐,姑娘该当如何?”
“容我好好想想。”
温棠垂眸,再度缄默。
这婚是先帝钦赐,即便知晓个中阴谋,这婚也退不得。
若是执意进宫哭诉相逼,只怕会惹来帝王猜忌,届时,恐会加速镇国公府的灭亡。
为今之计,需得寻一能让帝王忌惮,又权势滔天之人,镇国公府的危机迫在眉睫,即便与虎谋皮,也得为一门妇孺博一线生机。
温棠睫羽颤动,倏然抬眸,璀璨晕光染入眼中。
“有一人,他一定能够帮我们。”
绿珠听闻,惊喜,“谁?”
温棠敛眸,掷地有声,“当今摄政王,谢矜玉。”
闻言,绿珠唇瓣轻蠕,好一会儿都未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摄政王谢矜玉,乃是先帝亲弟,当今圣上的亲皇叔,自小天资过人,才能卓绝,只因城府太深,手段狠戾,又拥兵自重,便被调遣到南疆驻守。
一年前归京途中遭逢暗杀,突然消失无踪,京中人都道摄政王许是死了,宫中也差点为其举办丧仪。
可不曾想,摄政王于两个月前无恙回归,只是行事愈发荒诞,每日沉迷在醉生梦死里,无心政事。
人选的确是好人选,可又与豺狼虎豹何异?
绿珠出声想劝,可好几次想开口又被生生堵住,满朝除了摄政王好像再无一合适人选。
“奴婢去备马车。”绿珠说罢,便背过身。
“悄悄的去,不能惊动任何人。”温棠出声提醒,又似想到什么,又道:“将我藏在匣子里的那支玉兰花簪一并带来,我想簪着它去。”
绿珠疑惑不解,那支玉兰花簪不知是何人相赠,姑娘一直宝贝的紧。
如今突然要簪,也不知意欲为何。
春日惊蛰,雨水繁多。
温棠坐在简陋的马车中,即便环境再差也掩不住她的绝世容光。
发如墨染,唇若涂丹,肌肤似若凝脂,簪在发间的玉兰花簪衬得她娇颜流媚,似如明珠生晕,美得笔墨难描。
是如娇花一般,明艳娇贵。
大概一盏茶的功夫,马车便停在摄政王府西侧的角门。
为免节外生枝,温棠不敢走正门。
绿珠撑着油纸伞下马车,才刚把木门敲响,门便被打开。
温棠还未说清来此缘由,府中管家便领着她们进门。
撑伞走过垂花门,路径门庭明珠灯龛,绕过抄手游廊,管家领着她们来到一处水榭楼阁前。
朱门被打开,绿珠想随着她一同进门,却被管家拦在门外,“主子说了,此屋只有温大小姐一人可进,其余闲杂人等,只能在外候着。”
绿珠焦急,不知所措。
温棠笑着朝她摇头,让她放宽心。
将人领进屋后,管家便悄然退了出去。
水榭临湖而建,四面开阔,竹藤帘子轻卷视野绝妙,可在此处观景听雨。
温棠站在水榭中央,耳边是雨水落入清湖的脆响,而眼前是一道斜倚在贵妃榻上的慵懒身影。
谢矜玉眼尾下扫,正含眸看着她,眸光幽邃晦暗,喜怒不明,暗红色的衣袍披在身,衬得他肌肤胜雪。
他衣衫穿得松垮,衣襟敞开,过多的风景伴着流畅的线条收拢在束腰之下,墨发散落,一眼惊鸿。
雨下微光打在他的身上,姿容如琢,眸似沉渊,俊美无俦。
很难想象,令人闻之惊惧的摄政王,竟生得这样一副让星月都失色的好容颜。
温棠站在那儿,就这般生生望着他。
不知是该进,还是该退。
静默半晌,谢矜玉倏然开口,音色缱绻,眸光如灼。
“大小姐不是曾说过,绝不会与我这般手段狠毒,奸猾狡诈之人为伍,如今主动登门,又是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