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来的冷声,打破了水榭内的沉寂。
像是质问,亦像是一种自嘲。
温棠呼吸微窒,怔怔看了他半晌后,才垂下眸,瓮声道:“以前是我眼盲心瞎,说了那些不着调的浑话,事后,了解了始末才追悔莫及。”
“摄政王并非手段狠毒之人,你是为了帮我铲除身边的奸邪小人才痛下杀手,染了一手脏污的,我不该误会你,痛斥你,说那些绝交的胡话,每每想起我都后悔不已。”
两人之间的氛围不像是陌生人,倒像是早前就已相识。
熟稔的很。
谢矜玉嗤笑,染尽微光的眉眼透出危险,“既然后悔莫及,为何现在才上门请罪?”
都有两月之久,这份请罪来得可真是迟。
他指尖难耐摩挲,话中冷意蔓出,埋怨却居多。
温棠绞着腰间的丝绦,心如擂鼓,嗓音蓦地又软下几分,“那日吵架过后,我便一直寻不到你的踪迹,偶然在宫宴上见到你,才知你是当今摄政王。”
“我心中又慌又惊,好几日才将这份震惊消弭,却因心中胆怯迟迟不敢登门拜访。”
“就怕你位高权重,忘了往昔,不肯与我相认,又怕你还在怨我……”
说到最后,言语间竟似有几分幽怨。
她大胆抬眸与之相视,若清湖的杏眸似水流溢,顾盼生辉间幽怨更浓,还带有几分嗔意。
倒像是,谢矜玉欺负了她似的。
闻声,谢矜玉眉眼间的凛寒,似有几分软化的痕迹,“你都不来,怎知我是否还在怨你?”
温棠忽的走近几步,“我今日不是来了吗?”
一年前,她在去往寒山寺为一门忠骨点燃长明灯的途中,遇到了身负重伤,身中剧毒的谢矜玉。
那时,她不知他是当朝摄政王,只当他是被仇家追杀的江湖客。
或许是见他眉目清亮不屈,透着熟悉的将门之风,她亦动了恻隐之心,便将他救下,偷偷安置在府中治伤。
后又因他武艺高强,她便生了让他做贴身侍卫的心思。
他也应允了,只是不知为何,她在他身边的几个月从不以真面目示人,日常出行皆戴着一方面具。
可唯有她知道,他面具下是一副绝顶的好颜色,如壁画上的浓墨艳彩,绚丽蛊惑。
亦知道他学识出众,多智近妖。
几个月的朝夕相处,她请来名医为他疗伤;而他教她兵法,谋略,带她去看皇城外的星海,看风景变迁,看人世百态。
可以说,那几个月是她听闻亲人战死后,最快乐的时光。
只是两个月前,他们因理念不合而产生了口角,她便再也寻不到他了。
再次相见,是在宫宴上,她未变,而他却从贴身侍卫摇身一变,成了高高在上的摄政王。
“你食盒里的东西,是特意为我准备我的?”谢矜玉的视线,落在她拎着的食盒上。
温棠眉目流盼,顺势颔首:“是。”
其实,食盒里的糕点是母亲特地给她未婚夫,楼珏准备的。
毕竟是先帝赐下的婚约,两人之间并不相熟,依照她母亲的意思,便是想让她混混熟脸,婚后就算不至于相濡以沫,相敬如宾也是好的。
也幸好,她听从母亲的吩咐去了。
至于楼珏,他根本不配食她国公府的糕点。
她又往前一步,将食盒打开。
里面是刚出炉的桂花糕,乳白绵软,表面缀着些许干桂花,气味清甜芬芳。
谢矜玉在国公府的时候食过,味道极好,甜而不腻。
修长的手伸出,执起一块。
温棠察言观色,见他心情似乎甚好,便顺势又说:“如今前来,是有一事相求。”
似有所预料,谢矜玉挑了挑眉,示意她往下说。
温棠的视线,落在他的眉眼上,斟酌着说,“明日,是我大婚。”
此言一出,她能明显感受到水榭内温度的骤降。
谢矜玉捻着桂花糕的手收紧,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温棠,狭长的凤眸明暗流转,看不清喜怒,亦看不清深浅。
可与他朝夕相伴数月的温棠却知,他这是生气了。
她话锋一转,又笑说:“能否,请摄政王来抢婚?”
这话轻而柔,语调却坚定,很快便融于风中。
也很快将水榭内的冷意给驱散了。
谢矜玉觑了她半晌,顿时眉目舒展,轻轻咬下一口桂花糕,清甜蔓在口齿间。
许久,他眸中浮现出戏谑之色,眸底深处也落了一层审视。
“为何是我?”
“抢婚可不是儿戏,更何况,还是御赐的婚约。”
温棠绞着双手,她知道她的想法有多么离经叛道。
可这御赐的婚约退不得。
即便她这次称病,延迟婚期,日后这婚还是得办。
他们国公府依旧危机重重。
倒不如趁此,将这水搅得越来越浑,寻得盟友的同时,他们国公府也好在夹缝里寻得一线生机。
她眸光澄澈地迎上他探究的深眸,嗓音依旧细软,满腹谋划却也藏于其中。
“因为,能破坏这门赐婚,又不会被圣上责罚的,唯有摄政王一人。”
谢矜玉扬眉,与她视线相对,却听得她又在说。
“一年前,摄政王归京途中身负重伤,又于两个月前现于人前,之后便一直沉迷于酒香醉梦,可我知,你并非那种贪图享乐之人,你是在做戏,做戏给京中所有人看。”
“亦是做给最上位的人看。”她说着,便大胆朝皇宫的方向,向上指了指。
谢矜玉敛眉,眸光如点漆,深得有些骇人。
小心觑着他的神情,温棠红唇开合,又说:“是以,我斗胆猜测,摄政王一年前的遇袭和当今圣上脱不开关系,此番所做,也是为打消圣上顾虑,好有更多筹谋时机。”
“若摄政王明日来抢婚,不也彻底证实了荒唐浪荡的坏名声吗?”
“如此一来,圣上的顾虑暂时全消,摄政王也得以喘息,而我,亦能从沉重的赐婚里冲出桎梏,保全我镇国公府一门。”
“一箭三雕的买卖,我们谁也不亏。”
她说得隐晦,可谢矜玉却从她的话中猜到了一二。
楼珏从前是先帝的人,如今又是新帝的人,忠心耿耿。
而镇国公府拥有二十多万镇北军,功高震主,即便一门男儿战死沙场,只要镇国公府存在一日,圣上就难安一日。
唯有斩草除根才能顾虑全消。
毕竟,恩赏、杀戮,皆是君恩。
他们有共同的敌人。
谢矜玉盯着她,眸里是化不开的深墨浓稠,最深处有灼烫荡漾,又似暗含着一抹对雕琢玉石的沉迷和欣赏。
他的大小姐,从来都是最聪慧的,一点就透,亦能举一反三。
是最易雕琢的珍宝。
可所想的话到了嘴边却是一转,更深的玩味戏弄漾了出来。
他将桂花糕放下,嗓音流转,满是烫人的旖旎,“你求我,求得我满心欢愉,我才决定要不要帮你。”
话落,便好整以暇地觑着她。
闻声,温棠并不意外,抢婚过于荒唐,他有顾虑,故意为难也不足为奇。
温棠轻轻凑上前,屈身坐于他软榻间。
而后,伸出手,轻轻拉住他的长袖,嗓音温绵,带着几分特有的娇软。
“玉溪哥哥,求你,帮我。”
撒娇语态,一如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