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砰!砰!”
侧屋那扇薄薄的木门被什么东西狠狠踹了几脚,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门框上积年的灰尘簌簌落下,在昏暗的光线里形成一片迷蒙的雾。
“妈!妈!饿死了!饭呢?!”
“就是!饿死啦!快起来做饭!”
两个尖利、蛮横、带着十足不耐烦的童音穿透门板,像两把生锈的锯子,蛮横地撕碎了黎明前的寂静。
是那对双胞胎,林家的活祖宗。
紧接着,里屋传来王秀芬睡意朦胧、带着浓浓宠溺的回应。
“哎哟我的小祖宗们,天还早着呢,再睡会儿……妈这就起,这就给你们弄吃的啊……”
然后是窸窸窣窣起床穿衣的声音。
林晚早已在踹门声响起的第一时间,像受惊的兔子般——
敏捷地缩回了通向阁楼的木梯下方那个最阴暗的角落,背紧紧贴着冰冷粗糙的墙壁。
她微微低着头,肩膀习惯性地向内收拢,双手规规矩矩地垂在身前。
指甲用力抠着掌心那点残留的、几乎感觉不到的蛋清粘腻。
脸上瞬间切换成原身那种惯有的、麻木中带着一丝怯懦的神情。
动作流畅自然,毫无破绽。
王秀芬披着外衣,趿拉着鞋子,睡眼惺忪地从里屋出来。
看都没看角落里的林晚一眼,径直走向炉灶准备生火。
双胞胎的房门被猛地拉开,两个穿着厚棉袄、头发乱糟糟的小男孩冲了出来,像两枚小炮弹,带着一股蛮横的冲劲。
“饿死了!快点儿!”
“我要吃鸡蛋!昨天换的鸡蛋呢?” 林建业嚷嚷着,眼睛贼溜溜地四处乱瞟。
林晚的心脏在胸腔里猛地一缩,但身体纹丝未动,垂着的眼睫掩盖住所有情绪。
王秀芬一边手忙脚乱地捅开炉子加煤,一边哄着:“好好好,鸡蛋鸡蛋!妈这就给你们蒸蛋羹!小祖宗们别嚷嚷了,看吵醒你爸……”
她走到碗柜前,打开柜门,拿出一个粗瓷碗,又踮脚去够放在柜子最上层、一个小竹篮里的鸡蛋。
林家装鸡蛋的篮子,向来放在这个位置,原身只有打扫时才能碰到。
王秀芬的手在篮子里摸索着,嘴里习惯性地数着:“一个……两个……三个……咦?”
她的动作顿住了,眉头拧了起来,又仔细地摸了一遍,嘴里嘀咕,“怎么少了?我记得昨天换回来四个,给老大煮面吃了一个,应该还有仨啊……”
她疑惑地探头朝篮子里看,昏暗的光线下,篮底确实只有两个孤零零的鸡蛋。
“妈!你快点啊!鸡蛋呢?”
林建民不耐烦地跺着脚,开始拉扯王秀芬的衣角。
“怪了……”王秀芬眉头拧得更紧,眼神下意识地在不大的厨房里扫了一圈,带着点狐疑。
最终落在那堆引火的废纸破篓子上,又看看水缸边,最后,目光才像是施舍般,扫过角落里缩着的林晚。
那眼神里,有审视,有习惯性的猜忌,但更多的是一种“你最好没动”的警告。
林晚的头垂得更低了,肩膀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像一片被寒风吹落的枯叶。
这是原身面对责难时最本能的反应。
王秀芬盯着她看了几秒。
“不可能是她。” 这个念头几乎是立刻在王秀芬脑子里成型。
这死丫头昨天晕倒后就没起来过,早上才刚下阁楼,走路都打飘,一副马上要断气的样子。
而且,粮柜的锁好好的挂着呢!那沉甸甸的黄铜锁,钥匙还在她裤腰带上好好拴着,这丫头片子就算有贼心也没那个贼胆,更没那个力气撬锁。
粮柜离放鸡蛋的柜子顶层还有段距离,她就算踩凳子也够不着,更别说悄无声息地偷一个再放回去了。
难道是掉地上了?王秀芬的目光再次扫过地面,尤其是碗柜底下、柴火堆旁边那些犄角旮旯。
可地上除了点煤灰和碎菜叶,啥也没有。
“兴许……是我记错了?”王秀芬烦躁地皱紧眉头。
昨天换鸡蛋的时候人多嘴杂,排队排得心烦,回来又忙着给老大煮面,给双胞胎分糖块……是不是路上掉了?
还是给老大煮面的时候其实用了两个?她有点拿不准了。
最近操心的事多,记性好像真有点不如从前。
再看角落里那个病秧子,抖得跟筛糠似的,脸白得像鬼,眼神呆滞麻木,哪有半点偷了东西的心虚?
分明就是一副快死的瘟鸡样!跟这种晦气东西较什么劲?
万一真是什么痨病,靠这么近说话都嫌脏!
“行了行了!”王秀芬被双胞胎扯得不耐烦,又被林晚那副死样子膈应得慌,烦躁地挥挥手,像是要挥开什么脏东西,
“死丫头,杵在那儿当门神呢?没听见你弟弟饿了?还不赶紧去把水缸挑满!等着我伺候你啊?”
她放弃了寻找,把仅剩的两个鸡蛋拿出来,没好气地对着还在闹腾的双胞胎吼道,“别嚎了!妈记错了!就剩俩了!赶紧的,给你们蒸蛋羹!再闹连这个都没了!”
双胞胎一听只剩两个,虽然不满,但见母亲发火,也不敢再过分打滚,只是撅着嘴哼哼唧唧,眼睛死死盯着那两个鸡蛋。
角落里的林晚,在王秀芬目光移开、注意力完全被双胞胎吸引过去的瞬间,紧绷到极致的神经才极其细微地放松了一丝。
她沉默地、顺从地点点头,脚步虚浮地走向靠在墙边的扁担和一对空水桶,动作迟缓而无力,完美契合着一个刚从“大病”中挣扎起来、又被驱使干重活的“二丫头”形象。
挑起空桶,肩膀立刻传来一阵酸痛,肺部也隐隐不适。
她低着头,拉开吱呀作响的家门。
门外,腊月清晨凛冽刺骨的寒风,如同无数把冰刀,瞬间割在脸上……
灰蒙蒙的天光笼罩着破败的家属院,一排排低矮的红砖平房沉默矗立,屋顶覆盖着厚厚的积雪,烟囱里开始有稀薄的煤烟升腾。
远处,红星机械厂高大的烟囱轮廓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挑水要去家属院最东头那个公用的水龙头,冬天水管常冻住,得排队等着化冻,是件苦差事。
寒风灌进单薄的衣领,林晚却觉得肺里的那点灼痛似乎被这冷气短暂地压了下去。
她迈开脚步,踩在积雪和煤渣混合的泥泞小路上,扁担吱呀作响。
身后,家门隔绝了双胞胎持续的哭闹和王秀芬焦头烂额的哄劝声。
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
她舔了舔嘴唇,舌尖似乎还残留着那一点点微不可察的、带着腥气的咸鲜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