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属的碰撞声,消毒剂刺鼻的味道,还有……声音。
零猛地睁开眼。
视线模糊了片刻才聚焦。头顶是惨白刺眼的光,照得她眼睛发涩。四周排列着许多透明的罩子,像巨大的卵,每个里面都有一个小小的人形。哭声,只有零星的、程式化的干嚎,但那不是吸引她的声音。吸引她的是那些嗡嗡的低语,冰冷、精准,带着一种和这婴儿躯体极不相称的计算意味。
“……三点二七个感当量,不能再高了。不过是十九世纪伦敦东区的瘟疫体验,痛苦指数普通,缺乏历史稀缺性。加点烟囱清扫技术,不然免谈。”声音来自她旁边罩子里一个皱巴巴的“婴儿”,眼神锐利得像钩子,冲着对面罩子的人影讨价还价。
“成交。记忆片段编号,瘟疫-1895-LonE。清扫技术-基础。准备交换。”对面的回应同样机械高效。
零彻底醒了,心脏在小小的胸腔里急速跳动。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她……什么也不知道。她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更不知道什么是“感当量”和“记忆片段”。那声音说“瘟疫”?一种陌生却带着恶寒的词。她抬起自己的手——一只婴儿的手,小小的,肉乎乎,像一件不属于她的工具。一片空白。脑子里是彻彻底底的空旷死寂,只有无边的茫然。
光。刺眼的光。
“编号 Z-037,‘零’。”一个毫无情绪、如同电子研磨机发出的女声突兀地在空气中响起,打断了隔壁正在进行的交易。一道细小的红色光束从上方的机械臂射出,精准地扫过零的眼睛。
“初始化意识检测……”
几秒钟的寂静,只有隔壁罩子里压抑的成交确认低语。零的心跳得更快了。
“……检测结果:未检测到有效记忆熵痕。认知基线为原始空白态。评级:白板。”女声宣判。零听到自己的编号,听到“零”,听到“白板”。它们像冰冷的石子滚进她空白的意识里,没有任何意义,却带来巨大的恐慌。
周围的低语停顿了一瞬。几道目光隔着透明罩壁射过来。那目光里没有好奇,没有同情,只有一种审视商品般的估量和毫不掩饰的漠然——一种俯视着绝对废物的漠然。零感觉到自己的小身体在微微发抖。那个眼神锐利的“老婴儿”瞥了她一眼,嘴角似乎扯动了一下,那绝不是微笑,更像是对一个闯入垃圾堆的灰尘的无视。
一块冰冷的、透明的板子从她罩子侧面无声地滑入,悬停在她面前。板子上浮动着许多奇异的符号和线条,它们扭曲着,像活物。零完全不认识。她本能地伸出手指,想碰触这些唯一能看见的东西。
“契约达成。”女声毫无预兆地再次响起。平板上的奇异符号猛地闪了一下,变得凝实固定。零的手指还没碰到板子,它就“咔嚓”一声碎裂成无数闪烁的光点,消失了。一股微弱、清晰的排斥感在她指尖一闪而没,仿佛有什么东西拒绝她的触碰。
罩子的透明外壳无声地滑开,冰冷的空气涌进来。零打了个寒颤。一个身穿僵硬灰绿色制服的人,脸上戴着没有任何表情的金属口罩,动作利落地把她捞了起来。他的手像铁钳,没有丝毫安抚。一块粗糙、散发着同样刺鼻消毒水味道的灰布粗暴地裹住了零的身体。她被抱离了那个明亮、吵闹、充满诡异低语的“育婴箱区”。
走廊。冷白的光线照亮了墙壁。金属的通道无限延伸。墙壁上并非平滑,而是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线条和符号,层层叠叠,有些像电路图,有些像古老的图腾,更多的像无法解读的密码。偶尔可以看到巨大的投影广告闪烁过去,几个破碎的词语伴随着强烈的画面片段在她一片空白的视网膜上留下印记:“百年醇酿……感官体验极致……只需一个吻的片段!”“第八次涅槃……顶尖剑斗记忆……通往荣耀!”强烈的光影碎片搅动着她空白的意识,带来无法言说的烦躁不安。
灰衣人没有任何交流,只是机械地迈着步子。不知拐了几个弯,电梯沉降带来的失重感让零眩晕了一下。他们进入一个更矮、更压抑的空间。光线黯淡,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尘埃、金属锈蚀和另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电流烧灼塑胶的微臭气味。
这里堆满了各种巨大、笨重的箱子和鼓状物,一些穿着破旧、颜色黯淡工装的人正操作着发出沉重噪音的机械臂装卸货物。每个人动作迅速精确,但脸上都覆盖着厚厚的防护面罩,只露出一双麻木的眼睛。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机械的轰鸣撞击着耳膜,压得人喘不过气。那些箱子、鼓形容器上,都印着巨大的、刺眼的三角形警告标志,一个扭曲的大脑图标被贯穿的螺旋线缠绕着。
灰衣人停在一个布满划痕的金属台面前,拉开抽屉,取出一样东西和一个破旧的布包,放在零面前。零低头看着。
一张像薄金属片又像坚韧塑料的卡片。上面依旧是她不认识的符号。唯一能看到的是一串数字:“Z-037”,她的编号。旁边是一串更复杂密集的图形,其中一个不断闪烁跳动的小图形,让她莫名联想到不断流失的沙粒,有种被无形催促的紧张感。
布包粗糙,里面的东西摸起来冰凉坚硬。还有一件很小的连体工装,同样粗糙灰暗。
灰衣人的金属手指指了指卡片上的一个复杂图形区域,又指向那张警告标志上的扭曲大脑图标。
“工牌。债务明细。‘灰域’清洁装备。防护服。”金属口罩下嗡嗡的声音没有任何解释的意思,纯粹是通知。“你的岗位:灰域记忆污染区,一级清洁工。工作时长:每日八基准时。任务:清理指定区域固态/液态污染物。确保该区域熵痕稳定阈值。”一连串冰冷陌生的词汇砸在零空白的意识里。
“你的初始债务:基础生存配给包记忆价值——7.3忆素(含标准语言模组、基础移动能力、威胁认知)。防护装备维护费用——每月0.5忆素。生存空间租赁费——每日0.1忆素。累计欠缴:7.9忆素。执行标准‘记忆抵偿契约’,债息日增0.01忆素。完成每日任务,获酬0.15忆素。逾期未能清偿……”
灰衣人指了指旁边墙上一个巨大的电子屏。屏幕闪烁了几下,显示出一张极度痛苦、扭曲甚至正在分解的人脸特写,意识崩溃时独有的、彻底空洞的眼神。一个鲜红的警告符号——“记忆锚定失效/数据崩溃(可修复概率:0.001%)”覆盖其上。零认不出那些符号代表的具体意思,但那张绝望空洞的脸和刺目的红色警告冲击力,瞬间碾碎了她的思考能力。巨大的恐惧扼住了她小小的身体,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懂?”灰衣人毫无波澜地发出最后一个音节。零不知道他是在问自己,还是仅仅走个流程。在那双金属眼睛的注视下,零的身体在灰布包裹下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地点了下头。巨大的、源于未知的空洞恐惧取代了理解。
灰衣人不再看她,动作迅速地把她放到一个小型、极其简陋的金属推车上,车上布满陈旧污渍的固定带自动锁紧了她幼小的身体。
推车发出低沉的嗡嗡声,自动前行。灰衣人沉默地跟在旁边。穿过堆放货物的区域,推开一扇沉重的、印着巨大猩红大脑警告符号的金属闸门,更加浓烈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
强烈的紫光和诡异的淡绿色灯光交织闪烁。地面、墙壁、天花管道都覆盖着一层湿滑、半透明的不明物质,有的地方还微微鼓胀脉动着。地面上散落着形态怪异的废弃物:像是干枯凝结的彩色淤泥块,一些像是被巨大冲击力扭曲的金属零件,还有一些是……断裂的肢体?不,更像是某种模拟结构体。空气在微微震颤,发出一种持续的低频嗡嗡声,像无数蛀虫在集体啃噬着空间本身。
这里是灰域。名副其实。
推车停在一条通道的入口。前方地面覆盖着厚厚的、不断缓慢流动的粘稠胶状物质,发出微弱的暗黄色荧光。几束明亮的蓝色探照灯光在远处不断扫描着。
“你的清扫区段:G-7。工具在此。”灰衣人从墙边拿起一套东西挂在推车边上。一把看不出材质的古怪“扫把”,末端嵌着黯淡的晶体;一个同样材质的手持长柄工具,末端是细小的吸口,发出微弱、不稳定的蜂鸣;还有一个笨重的背包式容器。
零被从推车上解开束缚带,放到冰冷湿滑的地面上。她小小的身体在本能地颤抖。她太小了,那堆所谓的“工具”几乎比她人还高。灰衣人毫无帮助的意思,只是用金属手指冷冷地指向前方那片缓慢流淌着荧光粘液的区域。
“开始工作。污染浓度每单位上升0.1,债务清偿效率下降1%。生命保障靠你自己,”他指了指零身上那件简陋的、连帽子都没有的防护服,“……或者尽快累积记忆价值,升级装备。”
说完,他利落转身,沉重的金属门在他身后“咔嗒”一声合拢锁死。隔绝了相对“安全”的区域,也隔绝了所有的声音,只剩下这片鬼域那低频不祥的嗡鸣和被放大了的、她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零呆呆地站在冰冷的、微微震颤的地面上。空气里的恶臭让她头晕。前方那流动的荧光粘液散发着不祥的气息。巨大的工具有如墓碑般立在身旁。卡片上的债务数字冰冷得刺眼,那张意识崩溃的人脸幻灯片烙印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一片空白的大脑里,只剩下刚刚刻进去的生存法则:打扫那些荧光的东西,活下去,还债。一种巨大的、名为“系统”的东西,在她意识一片空白的时候,已经粗暴地接管了全部。
她几乎喘不过气。她太小了,而周围的一切又太大,太可怕。泪水不受控制地弥漫上来,模糊了视线。她不知道“白板”是什么,不知道“灰域”意味着什么,但本能告诉她,这个地方,每一步都可能踩进深渊。
她吸了吸鼻子,冰冷刺痛的空气钻进鼻腔,强迫她把眼泪憋了回去。无边的茫然被尖锐的生存恐惧挤占。
活下去。
她伸出小小的、冻得有些发白的手,笨拙而费力地抓向那根嵌着黯淡晶体的沉重“扫把”。金属柄冰冷刺骨。她拖不动,只能推着它。一步,又一步,艰难地挪向那片缓慢流淌、如同巨大蠕虫肠道的荧光粘液区。
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债务上。每一步,都可能万劫不复。
就在她快要接近那片令人心悸的荧光边缘时,旁边一处巨大设备堆积的阴影深处,传来一声轻微的“呲”响,像是某种气体泄漏的声音。
一个身影毫无预兆地滑出来,仿佛本就是阴影的一部分。
那人穿着和灰域工人类似的、但显然更破旧、边缘被磨得发白起毛的防护服。拉链没有拉到头,露出一张胡子拉碴、相当年轻的脸颊。他的眼神和零见过的那些麻木工人完全不同,锐利得像刀锋,在灰域诡谲的光线下闪烁着一种攫取猎物的光。他半蹲着,动作间带着一种绷紧的、随时准备暴起的兽性轻盈。
他没看零身前那片可怕的污染区,也没看零手中的工具。他的视线锐利地、像钩子一样扫过零那双除了恐惧便空无一物的眼睛,又迅速掠过她挂在防护服领口那代表债务和新身份的工牌。
然后,他毫无预兆地扯出一个笑容,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温度,更像是某种确认。
他向前猛地探身,阴影随之晃动。一只带着磨损手套的手快如闪电地伸出,不容置疑地握住了零抓着扫把柄的手腕。他的力气极大,零根本来不及反应,甚至来不及恐惧。
那人凑近零的耳朵,压得极低的声音擦过她耳际的毛发,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冰冷的兴奋:
“小丫头,想真正活着吗?帮我办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