粘稠污物在每一次踉跄的脚步下溅起令人作呕的声响。零拖着疲惫得几乎完全失去知觉的身体,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冰冷湿滑的地面上。每一次落下,双腿都沉重得像灌满了冷却的铅汁。双臂从虎口撕裂处传来的剧痛如同不断点燃的火把,灼烧着麻木的神经末梢。肺部更是像一个破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撕裂般的灼痛,吸入的空气里永远混杂着那股阴魂不散的、挥之不去的浓烈腐臭——那是从怀中那个冰冷金属箱缝隙里顽固渗出的气息,如同跗骨之蛆混合着灰域本身的浊息。
喉头翻涌着血腥味的粘液和干呕的冲动。视野边缘在剧烈的奔跑、撞击和刺骨嗡鸣的持续冲击下不断闪烁、发黑。更致命的是意识深处那种无法摆脱的、仿佛巨兽低吟的轰鸣余响,每一次感知到怀中那个冰冷金属块的存在,它就变得格外活跃,如同无数细小的钢针扎进脑髓最深处。
她只能死死盯着前方。影的背影始终在她前方三到五步的距离晃动。在警报红光偶尔扫过的、弥漫着更浓青紫毒雾的区域,他的步伐沉稳、精确,如同在自家后院散步。那条褴褛的防护服下摆在涌动的、带着细微闪电般光弧的剧毒雾气中掠过,却连一点烧焦的痕迹都没有留下。他单手提着那个粘附着腐臭油污的沉重金属箱,箱子那冰冷的触感和内部散发出的、被严密包裹着的Ω零件特有的、令人灵魂颤栗的冰冷辐射感,丝毫没有影响他如同机器般的稳定行进。
那冰冷的金属箱,在她怀里时如同一块不断汲取生命的蚀骨寒冰,可在他手上,却轻盈得像一件随手拾起的垃圾,甚至只是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零的目光偶尔滑过他提着箱子的手,那冰冷、坚硬、布满油污的金属箱体边缘,清晰地印着他手指用力留下的凹陷痕迹——力量的象征,掌控的宣示。
穿行在比G-7核心区更加密集的金属管道森林里。无数巨大、冰冷、覆盖着厚厚生物状污垢的管廊在头顶、身侧、脚下交错挤压,将空间分割得更加破碎、压抑。只有通道墙壁高处偶尔间隔分布的、暗淡的惨白应急灯光和那些仍在顽固闪动红光的警报器,勉强切割出令人窒息的狭小光域。影的脚步没有丝毫犹豫,他在那些如同巨大脏器内壁般曲折、湿滑的狭窄缝隙间灵活转折,对这里的地形烂熟于心。零不得不调动全身仅剩的力气,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攀爬、滑下,才能勉强跟住那个在阴影中若隐若现的背影。怀中的空落被手臂的剧痛和肺部持续的灼烧填满,而大脑深处的嗡鸣始终是这一切痛苦背后挥之不去的苍白背景噪音。
不知走了多久,在零的意识几乎要被疲惫、剧痛和持续的嗡鸣彻底撕碎时,前方的通道似乎终于不再是永无止境的金属与污垢的迷宫。
空间略微开阔了一些。在一处相对干净(至少没有流动的荧光粘液)的拐弯角落,一根巨大的、可能是废弃冷却系统主管道的尽头突兀地暴露出来,断开的口子被强行焊接上了一整块厚重的、布满撞击凹痕的墨绿色防爆合金板,锈迹斑斑。这块巨大的合金板斜斜靠墙立着,在它后面,紧贴着墙壁的夹角阴影里,堆满了各种用防油布和破损铅板层层遮盖起来的物件。空气里那股无处不在的腐臭和金属锈蚀的气息似乎被某种更强烈、类似劣质消毒喷雾的化学气味盖过了一点点。
这里显然经过人为清理。地面上覆盖的厚厚不明生物污垢被打扫过,虽然依旧湿滑冰冷,但至少没有被粘稠的东西不断拉扯脚步的恶心感。几盏功率低下的应急灯被更巧妙地固定在那根巨大的废弃管道拐角上方,散发出更加稳定、昏暗的橘黄色光晕,勉强驱散了此区域的浓稠黑暗。
这里就是影的“哨站”?零强撑着身体最后的力气,跟着影在几块堆叠起来的巨大防震金属块(像是从某种大型设备上切割下来的部分)之间穿行,然后拐进了这块巨大防爆合金板隔出的狭小空间。空气中那熟悉的、带着消毒剂辛辣味的气息变得浓重起来。影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停下来。
这是一个极其简陋的临时据点。地面依旧是冰冷的金属,铺着几张厚薄不一、边缘卷曲破烂的铅质隔热板。角落一堆缠绕在一起的废弃线缆上搭着一条看不出原色的污秽毡毯,散发着汗味、霉味和机油的混合气息。一面巨大的、几乎覆盖了一整块墙壁的显示屏幕斜倚在墙角,但屏幕中心碎裂,只有边缘处不时跳动着一小片无意义的绿色数据乱流。
影径直走到最里面、被防爆合金板和管道内壁夹角形成的一个相对隐蔽的死角。那里堆着几个鼓鼓囊囊、材质异常的黑色背包,像是某种高密度纤维合成物,边缘经过缝线加固。他用脚踢开一个半开的金属工具箱(里面散落着形状怪异、闪烁着寒光的工具),哐当一声将那个散发着冰冷腐臭的金属箱子墩在沾满油污的背包旁边。
“水。”影的声音毫无起伏,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几乎瘫软的零。他弯下腰,毫不在意地上厚厚的浮尘污垢,开始用一块同样污迹斑斑、材质不明的灰布,仔细地擦拭着金属箱表面那些粘稠的、散发出强烈腐败怪味的黑色油污。动作精准、高效,像在处理一件即将上架的精密仪器。他背对着零,弓起的脊背线条僵硬,如同一块被冷火淬炼过的生铁。
零靠在入口处冰冷凹凸的管道壁上,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咳嗽都拉扯着肺里的灼痛。她慢慢滑坐到一张铅皮垫子上,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防护服。被撕裂的双手掌心火辣辣地痛,血污、污垢和防护服破烂的纤维碎屑混合在伤口里。手臂已经麻木得快要失去知觉,只有肩膀的剧痛还在顽固地提醒。她下意识地舔了舔干裂、沾满血腥味的嘴唇。
影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催促。他的动作就是唯一的命令和无声的压力。
零喘息着,视线在狭小的空间里艰难地扫过。昏暗的光线下,角落里有几个叠放着的方形金属盒。她挣扎着,几乎是爬行着挨过去。手指颤抖地摸索着,打开其中一个冰凉的金属盒。
里面!是几包压扁的、印着她不认识符号的密封袋。袋子里是浑浊的液体,像洗了很久都没漂干净、残留着皂沫的污水。但这的确是水!零的眼睛一瞬间亮了起来,像是黑夜中熄灭前最后一次亮起的火星。她颤抖着手臂,顾不得剧烈的疼痛,用力地拽开那个密封条。
一股浓烈的、类似消毒药水和铁锈混合的刺鼻气味冲了出来。她根本顾不上味道,贪婪地将袋子边缘凑到嘴边,仰起头,将那冰凉、带着强烈化学苦味的浑浊液体猛地倒进喉咙深处!
干渴如同焦渴的土地遇到浑浊的雨水。液体灌入食道,带来瞬间的冰凉湿润,暂时压下了那股火烧火燎的灼热感。但紧随而来的,是更加剧烈反胃欲呕的恶心感,那浓烈的化学药水味道在口腔和喉咙里久久不散。
她呛咳着,一部分水泼洒出来,湿了她胸前破烂的防护服。零剧烈地喘息,胸口起伏,努力适应着这股强烈的刺激性气味,也压制住了翻江倒海的胃部。
就在她几乎被水和反胃感双重窒息时,一个冰冷、硬质的小东西被凌空抛了过来,划过一道短促的弧线,精准地掉落在她身前铅皮垫子边缘的水渍里。
一枚“蓝晶糖”。
它在浑浊的水渍中微微滚动了一下,黯淡的、如同冰冷星芒的蓝色微光倒映在零的瞳孔里。比饥饿本身更可怕的冰冷压制力。比之前的交易更赤裸裸的、带着施舍意味的报酬。
零的身体僵了一下。手指在铅皮上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沾着水渍和一点从撕裂伤口渗出的血迹。影依旧背对着她,专心致志地擦拭着金属箱。他那擦拭污垢的动作精准、稳定、重复,透着一股机械般的冷漠。那背影像是一堵冰冷的、隔绝了一切温度的金属闸门。
她慢慢伸出手,指尖因为紧张和残留的恐惧而微微发抖。没有选择。肺部还在灼痛,刚才那种濒死感太过真切。她需要用这冰冷的东西,镇压住那不断啃噬胃袋的空洞恐慌,无论它带走的将是何等珍贵而渺茫的感知。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颗散发着寒气的蓝色“糖丸”时——
影擦拭的动作突然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
“墙后面的东西……”低沉的声音响起,穿透了狭窄空间里那黏浊的空气。他依旧背对着零,布满油污的背心覆盖在微微弓起的肩背轮廓上。冰冷的语气平淡如同陈述一个既成事实。“谁让你‘开’的?”
“开”?什么意思?零的指尖在距离“蓝晶糖”寸许的地方僵住。心脏猛地一跳!大脑一片空白。他是指……她强行开启那个箱子?不!箱盖的锁扣是影用那细小的金属钩撬开的!她根本没能力碰那个东西!
“没…没有…”零茫然地摇头,声音因为惊吓和刚才的呛咳而沙哑,“…是、是影……您……”
“我是说——”影的声音猛地转冷,如同裹挟着冰渣的铁索骤然收紧!他倏地转过身!那双眼睛在昏暗的橘色光线下如同两点燃烧的蓝冰,死死钉在零那双茫然而惊惶的眼睛深处!“里面那个玩意儿!那个刻痕!那个‘出口’!谁让你去‘开’(开启)它的?!”
冰冷的、带着强烈压迫感的疑问!瞬间抽干了周围的空气!零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她的目光被影那双锐利得能刺穿灵魂的眸子牢牢锁住。刻痕?开启它?她只是摸到了它!然后…然后……那可怕的、撕裂灵魂般的嗡鸣!
“我…我只是……”零的嘴唇在不受控制地颤抖,“…摸着…它…字…然后就…”她想解释那种无法控制的痛苦和冲击,但喉咙像被无形的铁钳卡死。管道冰冷的触感,刻痕的粗糙沟槽,还有指尖那一记如同高压电击、瞬间撕开意识的剧痛……
影没有任何动作,只是那样冰冷地盯着她。昏暗的光线下,他脸上的肌肉线条绷得如同刀削。时间仿佛凝固了。哨站里只有那个巨大破损屏幕角落滋啦作响的电子噪音,还有管道深处传来的不知是气体还是液体规律的脉动声。
“你看见它了,”他的声音低沉下去,不再是疑问,而是近乎陈述的断言,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秤砣砸进零的耳朵里,“那东西。墙里面那个。你看见它‘开’了,对不对?”
零的瞳孔骤然收缩!巨大的恐惧瞬间攥紧了她刚刚稍微获得一丝喘息的心脏!墙里面?墙里面那个黑暗、冰冷、散发出腐烂气息的空间!那个被她拽出来的金属箱!她当然看见了!被厚厚污垢覆盖的冰冷棱角!甚至在他撬开那一点缝隙时,她惊鸿一瞥到的——那幽蓝色诡异光泽的、表面布满细微脉络状凹槽的、尖锐与圆滑完美融合的几何体!那个让她灵魂都在震颤的Ω符号!
“看…看见了…”零的声音干涩如同砂纸摩擦,“…金属…亮的…角尖的…纹路……”她语无伦次地试图描述那惊悚的景象。
“还看见什么了?”影的声音变得极其轻柔,像是在哄诱,但那轻柔底下蕴含的冰冷足以冻结灵魂,“那个箱子里面…除了那块冰冷的铁疙瘩…”他的视线如同无形的探针,紧紧缠绕着零的眼神波动,“…就再没别的了?”
零的呼吸骤然停止!她的大脑因为之前的剧痛和此刻巨大的恐惧而一片混乱。箱子里面?除了那块散发着冰冷、恐惧和诡异光芒的金属部件?那被活性海绵般暗银色物质包裹的核心?那从缝隙里瞥见的Ω符号?再没别的了?
她竭力回忆!意识深处那恐怖的嗡鸣、撕裂般的头痛、冰冷的窒息感疯狂搅动着她的思维!箱子内部幽暗逼仄……活性物质包裹着那核心……闪光的Ω符号……冰冷的触感……
等等!在影撬开缝隙、她忍着剧痛瞥进去的瞬间……在那流动幽蓝冷光的金属几何体旁边……缝隙深处……那包裹的暗银色活性物质在微光里似乎显得有点…过于膨胀?……那冰冷坚硬的金属部件表面,那些细微如活物脉络般的凹槽里……反射的光……除了那幽冷的蓝色……似乎……似乎还夹杂着一丝微弱的……其他色彩?像冰冷的紫?不……更像是……凝固的……暗红?
零的身体猛地一颤!一股源于灵魂深处、难以名状的寒流瞬间涌遍全身!她的嘴巴不由自主地微微张开,带着被影洞穿的惊惶和那如同迷雾般翻腾的恐惧片段,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缝……缝隙……阴影里面……包裹的东西……鼓……鼓出来……” 她喘着粗气,努力组织着碎片化的恐怖感知,声音如同被掐住脖子的猫,“……凹槽……不是蓝……有别的光……冷的……血的……”
“……血的?”影脸上那刻意堆积出来的、如同面具般的不耐烦骤然冻结。像是冰冷的钢刀猝不及防斩断了绷紧的弓弦。他那双锐利的眼睛里,那始终如同精密仪器般运转评估着一切的冰冷光泽出现了极其细微、极其短暂的涟漪——一丝真实的惊愕混合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厌恶感瞬间闪过!如同在坚冰上滴落的滚烫油污!
但这破绽稍纵即逝,快得如同幻觉。下一秒,那张胡茬掩盖的脸上,所有的情绪波动都被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冰冷的怒意取代。不再是刻意做出的表情,而是一种源自深处的、被触碰到某种肮脏事物的凛然厌恶!他猛地眯起眼睛,眼中的寒光如同出鞘的毒牙,死死盯住零那张因恐惧和混乱而苍白颤抖的小脸!
他一步跨了过来,沉重的脚步在潮湿的铅皮垫子上几乎没发出声音,但那压迫感如同实质的山峰倾覆而下!粗糙冰冷、没有戴手套的手指猛地伸出,如同钢筋铁骨般再次狠狠攫住了零的下巴!
这一次的力量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恐怖!零甚至听到了自己颌骨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呻吟声!剧痛和窒息如同巨浪瞬间将她吞没!眼前阵阵发黑!喉咙被扼死,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
“别猜!”影那扭曲的声音如同从地狱最深处挤出来的嘶吼,带着一种被冒犯神灵般的狂怒,裹挟着冰冷的唾沫星子几乎直接喷到零的鼻尖上,那浓烈的消毒水和机油混杂的气息令人作呕!“也别他妈的瞎想!”他低吼着,每一个字都像砸进零骨头里的重锤,“把里面那团垃圾塞回你那个白痴脑袋里!忘掉!现在就忘掉!”
那充满暴戾和厌恶的咆哮在狭小的哨站空间里回荡,撞在冰冷的金属墙壁和管道内壁上,发出嗡嗡的回响,几乎盖过了管道深处的脉动!
紧接着,在零濒临窒息的瞬间,那恐怖的压力猛地一松!零如同被扔掉的破布娃娃,软软地瘫倒在铅皮垫子上,捂住剧痛的下巴和喉咙,剧烈地、带着血腥味的咳嗽和痉挛性的干呕席卷了她。眼泪和涎水完全不受控制地涌出。她蜷缩起身体,在本能的求生反应下剧烈颤抖,如同暴风雨中被摧残的小草。
影已经重新转过身,背对着她。那弓起的、如同覆盖着铁甲的脊背挡住了昏暗的光源。他缓缓蹲下,重新面对那个被擦拭掉部分腐臭污垢、露出更多冰冷金属质地的箱子。箱子表面流淌着幽冷的微光,那核心的Ω符号如同魔鬼之眼。但这一次,他的动作不再精准平静,反而透出一股压抑不住的、狂暴的嫌恶。那块灰布被他用力地、近乎粗暴地狠狠攥紧,擦过箱子边缘,发出令人心颤的摩擦声。
狭小的哨站里,只剩下零压抑的、痛苦不堪的喘息和那狂暴的、带着憎恶的擦拭声在冰冷回荡。空气中那消毒药水的气味仿佛变得更加刺鼻。角落破损的显示器依旧在闪烁微弱的绿色乱流。
血的颜色。缝隙深处可疑的光泽。包裹物的膨胀。那些混杂在恐惧漩涡里的碎片,此刻如同被暴力钉进大脑深处的诅咒烙印,在影那混合着暴怒和极度厌恶的目光下,不仅没有被抹去,反而变得越发阴森可怖。恐惧的碎片在剧痛和嗡鸣的搅拌下,扭曲成了更狰狞的形状。
新的债主冰冷的手指,刚刚宣判了记忆的禁令。可空白的大脑被粗暴撕裂开的口子,却仿佛有某些不可名状的东西在黑暗中……蠕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