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耳朵最深处的嗡鸣,如同万千条被强行压抑在神经线束里的毒蛇,在脑浆的空腔里互相撕咬、啃噬。零的意识像一个被暴力摔碎的玻璃水杯,尖锐冰冷的碎片在黑暗中旋转、漂浮、切割着所有试图触碰现实的尝试。冰冷、剧痛、粘稠的青紫色幻影……时间的概念彻底粉碎。她仿佛一直蜷缩在那冰冷的铅皮之上,又像刚刚被粗暴地掀翻在地上。口鼻间是劣质消毒水混合铁锈的浓烈气息,喉头一股血腥味顽固地翻涌。

“……废物!还他妈的活着没?……走……锈巢……”遥远而扭曲的声线,撕裂了嗡鸣的屏障,碎片般钻进混沌的意识漩涡。是影的声音?他为什么听起来那么……遥远?带着烦躁的沙哑?

身体被一股巨大的、不容置疑的力量粗暴地拽了起来!像扯起一袋湿透的砂石。重心瞬间失衡,零趔趄着向前扑倒,又被那力量死死拽住臂膀。虎口撕裂的伤口遭到拉扯,剧痛如同烧红的烙铁猛地烫进麻木的神经!喉咙深处发出一声破碎的哀鸣。

“……呃……痛……”

零的眼睛被迫睁开了一条缝隙。视野剧烈摇晃、模糊。影那张布着胡茬、在昏暗光源下轮廓深硬的侧脸,像幽灵般在晃动的黑暗中快速闪了一下。他眉头拧成冷硬的沟壑,唇角紧紧抿着,不再有之前冰冷的戏谑或刻意的不耐烦,只剩下一种纯粹而凝重的焦躁。他几乎是将零拖在地上疾行!一只粗糙冰冷的手牢牢钳着她的一条胳膊上方,力道之大捏得她臂骨咯吱作响。另一只手,紧紧抓着一个异常厚实的、布满污垢的帆布袋!袋口被他粗暴地卷起、紧攥着,袋子轮廓坚硬方正,隐隐透出令人心悸的冰冷轮廓——那个该死的箱子!

嗡……嗡……那沉重的帆布袋随着影急行的步伐规律地撞击着他的腿侧。每一次撞击,都仿佛隔着帆布敲打在一口巨大的钢铁洪钟上!零脑子里那被强行压制下去的、无数条毒蛇撕咬般的嗡鸣,立刻如同被电流激活般疯狂躁动起来!意识碎片被震得四散纷飞!痛苦!剧痛!仿佛有无数尖锐的冰锥正从四面八方疯狂地刺入她的太阳穴!要撑爆了!

她本能地试图抱住剧痛欲裂的头颅,但双手被一股大力固定在身侧晃动!零身体一软,失去了全身的力气,如同被抽掉骨头的蛇,任由影粗暴地拖拽着,双脚在冰冷湿滑的地面无力地摩擦拖行。防护服很快擦破了好几处,更多的污垢混合着细微的油污蹭在皮肤上。绝望像冰冷浑浊的湖水,瞬间淹没了她微弱的挣扎意志。死亡?或许被拖死在路上,就是那个“新债主”的模样?意识在尖锐的剧痛嗡鸣中不受控制地滑向黑暗。

“……妈的……该死……”影急促的喘息带着无法掩饰的烦躁,不知是在骂零的软弱,还是那箱子内部持续震动带来的干扰,或是这趟该死的路程。他拖着零拐进了一条极其狭窄、仅容一人侧身勉强通过的管道夹缝。冰冷的、覆盖着厚厚金属锈屑的管壁刮擦着零裸露在外的皮肤和破烂的防护服,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污秽的铁锈粉尘在影粗暴的动作下簌簌落下,呛进零的口鼻。通道深处弥漫着比灰域核心区更浓烈百倍的、令人窒息的铁锈腥味,浓得几乎带着实感粘在皮肤上、糊在鼻腔喉管里。

不知穿行了多久。可能是几分钟,也可能只是一个世纪痛苦轮回的瞬间。前方的空间骤然开阔了一瞬。零被猛力一拽,几乎是甩到了一块相对平整、但依旧铺满厚厚铁锈粉尘的地面上!坚硬冰冷的触感和撞击的痛感稍微拉回了一点她即将沉沦的意识。

挣扎着,喘息着,她抬起被血、泪、汗水和锈尘糊得几乎看不清五官的脸。

嗡鸣声瞬间被放大了数倍,疯狂撕扯着耳膜!但这一次,不仅仅是她脑子里的声音了!

一股难以形容的、更加庞大、更加浑浊、如同亿万生锈齿轮被强行拖动时发出的呻吟——是这里本身的声音!巨大无朋、沉重不堪、带着物理实体感的声音!空气仿佛都被这无处不在的呻吟声波震得微微发颤!

空气腥浊得难以呼吸。放眼望去,视野所及之处,皆是生锈的钢铁!

这是一个在巨大废弃金属结构(像是某个早已彻底停止运转、被遗忘多年的巨型能量反应堆或传输中转站)内部粗暴开辟出的、如同蚁穴般杂乱蔓延的巢穴。锈红色的粉尘像不散的雾霾般笼罩着每一个角落。无数条凌空架设、锈迹斑斑、覆盖着厚厚油污和粘稠不明物质的狭仄金属栈道和管道,如同巨兽腐烂锈蚀的血管,杂乱无章地交错、层叠,形成一层又一层令人眼晕的空中通路。栈道之间只用生锈的铰链、破损的防护网甚至扭曲的缆绳勉强连接,危险地悬垂在半空,摇摇欲坠。

栈道两旁和下方更深的空间里,堆积着的不是污垢,而是真正意义上的钢铁垃圾山!扭曲的车厢残骸、早已失去光泽如同烂肠的巨大管束、断裂的机械臂、碎裂的冷凝塔叶片……所有这些废弃金属构件都呈现出一种极致的、仿佛被时光剧毒腐蚀过度的暗红锈色。它们或堆积如山,或如利剑般直插锈尘弥漫的空间深处。

光源极其混乱破碎。高处垂落下的巨大探照灯被厚厚的锈垢包裹,只能投下昏黄浑浊、不停摇晃的光斑。更多的光亮则来自各种锈蚀设备外壳缝隙处暴露出来的、如同垂死血管般裸露的线缆断口。那些线缆上跳动着危险的、杂乱的电火花!嘶嘶作响的蓝色电弧、如同心脏悸动般明灭不定的暗红色应急灯、扭曲闪烁的黄色安全灯……无数种不稳定的、危险的光芒此起彼伏地闪烁着,将这片锈蚀地狱切割成一块块跳跃的光影碎片。

人影在这片迷宫中出没。他们都穿着厚重、覆盖着厚厚油污和锈迹的工装或护具,脸上大多戴着粗糙的、镜片浑浊的防尘面具或面甲,只露出一双双麻木而疲惫的眼睛。这些人在锈色粉尘弥漫的平台上、在蛛网般危险的交错管道上敏捷地爬行穿梭,如同一群在废墟深处忙碌的工蚁。有些人在粗暴地分解锈蚀的金属件,氧炔切割枪喷吐着刺目的白焰,发出尖锐的嘶鸣;有些人在巨大的锈山边敲打着什么,发出沉闷的撞击回响。空气中充斥着刺耳的金属刮擦声、沉重的撞击声、焊枪的嘶鸣、混乱的呼喊和那个锈蚀巨物本身无法忽视的、沉滞如同濒死叹息的嗡鸣背景音!

这里没有灰域那样纯粹的死寂和无声压迫,这里充满声音——生锈的、摩擦的、切割的、碰撞的、呼喊的、电流嘶嘶的危险声音!更庞大,更混乱,也……更充满一种粗粝的生猛气息。

零瘫坐在地上,口鼻间吸满了带有浓烈铁锈腥味的粉尘,让她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咳嗽都牵动着胸腔深处的灼痛。她茫然地望着这片如同地狱深处的熔炉般忙碌喧嚣的景象,脑子里那嗡嗡作响的剧痛似乎被这庞大嘈杂的物理音浪冲击得稍稍退后了一点——但意识依旧是一片混沌的废墟。身体上的剧痛和虚弱感如同沉重的水银。

影已经松开了钳制她的手臂。他站在旁边,高大而沉默。他依旧紧紧抓着那个沉重简陋的帆布袋,箱子就在里面。袋子在影宽大的掌中纹丝不动,只有袋子深处那冰冷的、规律的撞击嗡鸣,隔着帆布,隔着锈巢庞大的背景噪声,依旧清晰地钻进零的听觉,如同附骨之疽。

影的目光在混乱的光影和穿梭的人群中锐利地扫视着。最终,他的视线锁定在不远处——几个身材高大、同样穿着厚重油污工装的男人,正围聚在一个金属火炉状设备的残骸旁。其中一个光头壮汉最为醒目,脖子上挂着一串油光发亮、由不知名动物巨大指节穿成的项链,脸上覆盖着一层锈红色的粉尘,正拿着一柄粗重的尖头撬棍,用力地捅砸着一块嵌入金属垃圾深处的扭曲板材,动作粗暴狂野,火星四溅。他每一次挥动撬棍,全身虬结的肌肉都在破旧的工装下剧烈坟起,汗水混着锈粉淌下,在油污的脸上冲刷出道道沟壑,嘴里大声咒骂着什么。

似乎是感受到影的目光,那光头壮汉猛地停下动作,一把抹掉脸上混着锈尘的汗水汗珠,转过身来。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隔着浑浊的空气,瞬间就锁定了影。他脸上粗犷的横肉抖了一下,非但没有欢迎的意思,反而露出一股赤裸裸的敌意和极度的不耐烦。他猛地将手中沉重的尖头撬棍往旁边污迹斑斑的地面上狠狠一顿!发出“铛!”一声刺耳响亮的金属撞击巨响!几乎盖过了附近切割枪的嘶鸣!

“肏!丧门鬼!”光头壮汉洪亮的嗓音如同生锈的破锣,带着不加掩饰的粗鄙和极度厌烦,直接在震耳欲聋的喧嚣中炸开!他伸出一根沾满油污和锈红粉尘的粗壮手指,毫不客气地指向影的脸:“又来?!滚回你的老鼠洞去!老子这刚开张的‘废渣’,还他妈没焐热乎,你这条沾了霉气的嗅狗又闻着味儿跑过来了?!”

旁边几个同样膀大腰圆、工具不离手的男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儿,眼神带着明显的不善看向影和瘫坐在地、狼狈不堪的零。空气瞬间紧绷了起来。

帆布袋里的沉重冰冷的嗡鸣,此刻如同一个冰冷无声的心跳声鼓点,清晰地敲打着零耳蜗内每一根痛苦的神经。她蜷缩得更紧,手指不受控制地抠进身下冰冷的、满是铁锈的金属地面裂缝里。身体剧痛,意识混乱,巨大的噪音几乎要碾碎她的精神。而此刻,那个被称为“丧门鬼”的男人,他手上提着的东西,仿佛比这整个庞大、混乱、充满敌意的锈蚀巢穴……更冰冷,也更沉重。

影面对光头壮汉毫不留情的斥骂和那几个大汉冰冷敌意的目光,没有一丝波澜。他甚至连眉头都没有挑动一下。只是他抓着帆布袋的那只手,指关节在昏暗跳跃的光线下紧绷着,无声地泛着森冷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