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红的粘液混着冰凉的锈尘,在零干裂的下唇凝固成痂。每一次从喉咙深处挤压出的、带着破碎血沫的咳嗽,都像在胸腔里刮擦生锈的砂纸,火辣刺痛沿着肋骨的纹理蔓延。但此刻,所有身体的剧痛都被某种更庞大的存在挤压,变得模糊、遥远。世界在她被血与汗糊住的视野里摇晃着,扭曲成冰冷的色块和尖锐的光斑。
影那双燃烧过白炽烈焰、此刻重归幽深死水的眼睛,正在摇晃的光影中聚焦、拉近。他蹲着,距离极近,近得零能看清他胡茬边缘凝固的一小粒暗色油污,能闻到他身上那混合着铁锈、血腥和消毒剂的冰冷气息。那种专注,不再带着攫取猎物的残酷,而是一种更致命的东西——研究实验台上抽搐标本的,极致冷酷。
他的右臂抬起。布满金属质感的臂甲纹路在昏暗中滑动。那只手缓缓伸出——指尖朝向她。
零僵住。瞳孔因濒死的恐惧骤缩!又来了吗?那要撕裂头颅的按压?那粗暴的强行植入画面的精神鞭挞?她想后退,身体却沉重如灌了铅,骨头缝隙里残留的嗡鸣让她连挣扎的念头都软如泥泞。
指尖却并未触碰太阳穴。
那冰冷粗糙的指尖,毫无阻隔地、带着一种审视物体的漠然,擦过零脸颊上混合着血渍泪痕油垢的脏污。
指腹停留在她左边耳廓下方。紧贴耳根后方那片柔软皮肤下的血管搏动处。零感到那冰冷指腹下极细微的血管在不安地弹跳。
“这里。”影开口,声音低沉,没有情绪起伏。“跳得很快。”
他的手指顺势向下滑去,动作带着一种测量仪器般的精准。掠过颈侧汗湿滑腻的皮肤,经过剧烈起伏、带着咳血撕裂痛的胸口弧顶——那里的每一次心跳都撞得她喉咙发甜。最后,停留在她胸骨正中央下方,那个柔软凹陷、每一次呼吸都剧烈牵动的位置。
“这里,”他手指微微用力向下按了按,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沾满污垢的防护服内衬清晰传递到皮肉骨骼深处,“每喘一口气,像个漏气风箱。”他的目光抬起,重新锁住她惊恐涣散的眼睛,“离炸开不远了。”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钢珠,精准地弹跳、撞击着零混乱不堪的感官。没有怜悯。只有精确的死亡预告。
影的目光再次下移。这一次,焦点落在了零胸前那破如抹布的工装拉链边缘——那个代表着债务与身份的工牌半掩在破洞布料下。沾满血泥的手指伸出,捏住那冰冷的卡片边缘,将它扯了出来。肮脏的屏幕上是不断跳动的数字:
债务总额:7.76 忆素
生命体征评估:【警告】熵值紊乱临界!
血红的警告字符像两只恶毒的复眼,从冰冷屏幕上逼视着零。
“看到了吗?”影的声音依旧没有波澜,却像手术刀般精准地切开一切麻木与混沌,“你从壳子里爬出来,睁眼就被挂上欠条。跑几步,喘几口毒气,啃点垃圾,再给你添上一笔。一天一天,一天一天。”他松开工牌,任由它垂落在零的胸前摇晃,“只为了把这个数,”他用手指点了点自己太阳穴位置,又遥遥指向远处垃圾深渊的方向,“往那个黑窟窿里填?”
他嘴角似乎向上扯动了一下。没有温度,像冻僵的岩石裂开一道缝隙。“这账,你算得过来吗?”
债务的冰冷触感从未如此真切地压上心头。她一直知道那些数字和沙漏在咬噬她的生命,但从未如此清晰地、如同直面一堵由数字组成的实体高墙般窒息。填那个黑窟窿?填那个深渊?她算什么?一个在绝望深渊边缘挣扎着、却不断被债务鞭子抽打着向更深黑暗掉落的白痴?
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疯狂缠绕勒紧。被钉死在锈尘地面上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
就在这时——一种极其微弱、却绝对不容忽视的冰冷触感,如同从万丈冰窟里漂浮上来的一枚薄片,毫无征兆地划过了零混乱意识的最深处。
……滴…嗒。
像一颗冰冷的水珠,落在冻僵的灵魂湖面上。声音?不是。触感?也不是。某种……更本质的……断裂与缺失?如同影刚才强行灌入她脑海的画面碎片中……某种难以捕捉的……空隙?
零的瞳孔不受控制地再次聚焦。不是因为影的注视,而是她自己混乱意识最深处……那滴落下的冰屑……那个无法形容的空白间隙……?
……死寂?……
……那个洞口深处……瞬间降临的……绝对无声?……
……还有……随之而来的……那冰冷清晰的……断裂声?……
零几乎是下意识地、在巨大的痛苦和混乱中捕捉到了这一点稍纵即逝的异样感。但紧随其后的,是意识深处那无数条被强制压制过的毒蛇般的啃咬嗡鸣如同决堤般反扑!更汹涌!更狂暴!伴随着撕裂性的头痛!
“呃啊——!”她猛地挺起上半身,又重重砸落在地,双手死死抠入身下冰冷的铁锈地面,指节瞬间扭曲发白!指甲缝隙渗出新的血丝!
影静静地看着她的痉挛,像在看仪器记录下的无用杂波。等到那阵剧烈的抽搐稍缓,他才重新开口:
“现在听。”影的声音没有丝毫放大,却带着一种命令的绝对穿透力,刺破零耳边萦绕不去的痛苦杂音。“把你刚才那点废物想法都倒出来。”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刮骨的寒刃扫过她扭曲痛苦的脸,“告诉我,在那堆响得像屁的噪音里,你是……怎么把自己搞到炸肺的?”
又是“炸”?零混乱的思维被这个字强行捕捉。肺部撕裂般的灼痛是如此真实。噪音?那撕心裂肺的尖啸?不,不只是噪音……是那个……死寂……那个瞬间……
她喉咙滚动,发出干涩痛苦的气音:“……那……那种刺耳的……特别特别响……像无数把锯子在骨头里锯……”她艰难地吐词,每一个破碎的音节都牵扯着气管的灼痛,语序颠三倒四,“……然后就、就没了……特别……特别静……静得好像连骨头里自己的声音都没了……”
说到那个“静”字的时候,她的身体仿佛为了对抗某种无形的压力而本能地绷紧了。手臂肌肉扭曲抽动,带着伤口撕裂的痛感。大脑深处那无数条毒蛇般的啃咬嗡鸣似乎感受到了威胁,疯狂地扭动起来!巨大的晕眩感和针扎般的剧痛再次袭击!
“……然后……然后就有……”零的呼吸急促起来,眼神涣散又强行聚焦,“……一个很小的声音……咔!……像冰……碎了……”
影的眼睛似乎微不可察地眯了一下。极其细微。只有近在咫尺、被巨大痛苦折磨得感官异常敏锐的零,才能捕捉到那瞳孔瞬间收缩如同针尖的反光。
“咔?”影重复了一遍这个简单的声音,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缓慢而冰冷的审视,“然后呢?”
“……冷……”零下意识地抱住了自己,仿佛那“咔”声的余波仍携着寒意,“……好冷……”一种浸入骨髓的冰冷,甚至超过了生锈金属透过皮肤的凉意。她说不清那冷的源头,只知道那一瞬间,仿佛整个人都被投入了冰窖最底层。
“冷。”影再次重复,声音里的温度同样低到冰点。他没有追问,视线缓缓向下,落在零紧抱着自己的手上。那撕裂的虎口处,凝固的暗红血痂下隐约透出皮肉翻卷的伤口。粘稠恶臭的油污沾在皮肤边缘。但他看的不是伤口本身。
“看着你自己的手。”影命令道,语气不容置疑。
零茫然地低头。指尖因为用力抠挖地面而微微颤抖,每一处关节都充斥着酸痛。
“现在,慢慢……吸气。”影的声音如同催眠的低语,引导着她的呼吸节奏,“……感受一下……吸气的时候,那些让你差点炸掉的‘东西’,在什么地方?”
零下意识地跟随指令,尝试缓慢而深地吸气。肺部被撕裂般的疼痛立刻放大!每一次气息的吸入都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在穿刺!她痛苦地皱紧眉头。
“……这儿……还有……这儿……”零艰难地抬起一只手,指尖颤抖着点向自己胸骨下端,又摸向心脏位置偏左一点点、靠近脊柱的深处,“……像……像被压扁……又像是往里塌……”她语无伦次,那种被无形巨手攥紧、向内挤压揉捏脏腑的恐怖感觉清晰无比!
影的目光随着她手指的点动,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捕捉着她描述模糊的区域。他的眉心极其细微地拧了一下,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皱痕转瞬即逝。
就在零强行压抑着巨大的痛苦、试图继续描述那种空间内部向内塌陷的恐怖感受时——嗡!!!
脑海深处!那条被她潜意识捕捉到的、断裂与死寂的“细缝”边缘!骤然爆发出远比任何一次都要剧烈、更加清晰也更加混乱的无边噪音!如同亿万只垂死甲虫在同一瞬间疯狂振翅,撕扯着她的灵魂!
“啊啊——!!!”零猛地扬起头!颈椎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双手死死掐住喉咙!仿佛那剧烈的嘶吼并非来源于口鼻,而是从她身体内部正被某种恐怖力量强行向外撕裂爆发!
在这撕心裂肺的痛苦尖啸中!在她意识被撕裂坠入无边黑暗前的最后一刻!在她那被痛苦扭曲到极致、猛然睁圆散大瞳孔的视网膜边缘!被影冰冷审视的目光笼罩的那一瞬!
一道……裂痕?……
一道极其细微、极其短暂、如同烧灼过猛而断裂的精密玻璃纤维般纤薄笔直、闪烁着绝对暗沉死寂黑光的……几何线段般的断裂痕迹……毫无征兆地烙进了她视觉神经的核心!
……三秒……
一个冰冷的、毫无感情色彩的、仿佛纯粹物理刻度般的概念,如同淬火的烙印,在混乱翻腾的视觉残像与意识碎片的间隙中,无声闪现。
三秒?那是什么?时间的碎片?绝望的倒计时?
零的意识被这最后的、冰冷的、无可名状的感官撕裂彻底粉碎!她眼前一黑,身体如同被抽走了所有支撑,在剧烈的抽搐中猛地向侧面翻倒!额头重重撞在冰冷的锈蚀管道边缘上!
咚!
沉闷的撞击声后,她彻底瘫软下去,蜷缩着,只剩无意识的剧烈痉挛。额头撞破的皮肤渗出粘稠的血迹和锈尘油污的混合物,慢慢流淌下来。
影依旧蹲在原地,姿势几乎没有改变。他看着蜷缩在污秽地面、失去意识剧烈抽搐的零。那双深沉得如同死水寒潭的眼睛里,倒映着角落里安全灯在金属壁上投射的、不断摇晃扭曲的光斑,和她额头流下的粘稠污血。
他伸出手,并非触碰她,而是轻轻拈起了那根沾满粘稠油污、还粘连着一丝暗红色液体的……从洞口深处带出的……断发般的“粘线”。
丝线在他指尖缠绕缠绕拉伸着。一股微弱但清晰、如同活物临死前最后挣扎般的粘滞抽搐波动,透过冰冷的指尖皮肤传导上来。
影的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那根扭曲粘线的同时,他目光微垂,投向零撞在管道边缘的额头伤口。
那流出的污血……正缓慢地、极其隐秘地……渗透进金属管壁上锈蚀的细小裂缝深处……就像水滴渗入干燥的海绵……没有留下任何显眼的痕迹……
只有影眼底深处,那如同亘古冰层般凝固的幽暗最底层,有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
冰冷。死寂。只有扭曲抽动的身体在无声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