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一种极其熟悉又完全陌生的钝痛,在零后脑的某个点扩散开来,丝丝缕缕缠绕着神经末梢。像有什么沉重粘稠的东西被强行灌进颅腔,又凝固在那里。视线模糊摇晃着,努力想要聚焦。白光。刺眼的白光。消毒水的气味钻进鼻腔,带来一种本能的反胃。
“呃……”干涩的闷哼不受控制地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微弱地淹没在周围更加响亮的器械运转声和婴儿的…低语?
“……基础维护周期结算……记忆痕片段‘G-7污染清理-基础流程’提取完整性:93.5%……记忆熵痕……检测……”
“……低端劳动模块已刷新……”
冰冷、毫无情绪、如同金属齿轮摩擦的电子合成音断断续续。隔着头顶刺目的白光,能分辨出是某种悬挂的机械臂在发出指令。
“编号 Z-037,‘零’。”那个冰冷的、磨锉金属般的女声毫无预兆地再次响起,精准地压过背景杂音。“意识唤醒检测……完成度评估……”
视线费力地向上转动。惨白的灯光源头像是某种巨大的复眼,无数细小的棱镜在其中心缓缓旋转,投下毫无温度的光束。其中一道刺目的红光精准地划过零的眼睛。几秒钟的空白。零茫然地感受着眼球干涩的灼痛,脑子里是翻腾的空白。Z-037?我的名字?听起来像个物品的编号。
“……检测结果:核心记忆熵痕……未检出。检测到基础流程记忆模块碎片化残留痕迹,清理判定:残余污染。评级:白板(轻度污染态)。”女声宣判。
白板?轻度污染?这些词毫无意义地在零空荡荡的脑壳里碰撞。她转动僵硬的脖颈。左右是透明的罩子,像巨大的昆虫茧房。每个茧房里都有一个蜷缩的小小人影。哭声稀落,程式化。引人注目的是周围嗡嗡作响的细碎低语。
“……三点二七个感当量,外加十九世纪烟囱清扫实操记忆打包处理……不能再低了……”隔着透明罩壁,旁边一个皱巴巴的“婴儿”正对着另一个罩子,眼神锐利得像小刀,“……瘟疫体验碎片就算了,熵痕衰减太厉害,垃圾回收站都不要……”
零呆呆地看着。婴儿?说话?那语调,那算计的眼神……毫无童真可言。她在看什么?一点微弱的光线反射在侧前方罩子的内壁金属倒影上。零下意识地侧过脸,模糊的影像里,一张同样属于婴儿的、布满困倦和茫然的脸。那张脸属于她。小小的,婴儿的脸。可脑子里空空如也。
罩子无声地向侧面滑开。冰冷的空气带着消毒水味儿涌进来。零打了个冷颤。一只覆盖着坚硬冰凉金属手套的大手伸了进来,没有丝毫犹豫,动作机械精准地把她捞起。粗糙、散发着刺鼻消毒水气味的灰布粗暴地裹住了她的身体。她被抱离了这个明亮、嘈杂、充满诡异交易的“育婴箱区”。
走廊。冷白的光线切割着空间。通道墙壁并非光滑,布满了层层叠叠、如同古老虫蛀树皮般的刻痕——扭曲的电路纹路、无法解读的密码流、古老磨损的图腾符号。巨大的投影广告如同幽灵般滑过墙壁,强烈的光影碎片砸在零空无一物的视网膜上,带来莫名的烦躁:
“……百年醇酿……极致感官狂欢……只需一吻的‘记忆回响’!”
“……第八次涅槃轮回……顶尖冷兵器格斗意识模块……通往荣耀的唯一捷径!”
嘈杂的、无法理解的声光污染搅动着她的空茫。一种源自身体的虚弱和……难以言喻的干渴感,像藤蔓一样从胃部缠绕上来。
灰衣搬运工没有任何交流。拐弯。电梯沉降带来的失重感让零眩晕了一下。进入一个更加压抑、光线黯淡的区域。空气中的尘埃和另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劣质电路胶皮烧焦的金属微臭黏腻厚重。巨大的、印着警示标志的金属桶状物和集装箱堆砌如山。一些穿着破旧工装、脸上覆盖着厚厚防护面罩的人正操作着发出沉重噪音的机械臂装卸货物。每个人的动作如同设定好的程序,精准却麻木。角落里,几盏微弱的黄色安全灯投下摇摇欲坠的光晕。
灰衣人停在堆满零件的金属台面前。拉开抽屉,取出两样东西和一个破旧的背囊。他重重地将东西放在零面前的金属台上。
一张薄薄的、像金属片又像韧塑的卡片。上面刻印着难以解读的符号。唯一能认出的只有一串数字:“Z-037”。旁边是一串更复杂的流动图形,其中一个小图标不断闪烁跳动着,沙粒般流失,带来无形的紧迫感。
一个背囊,散发着尘土和油污的气息。还有一件同样污迹斑斑的灰色连体工装。
灰衣人戴着硬质手套的手指指向卡片上一个扭曲复杂如脑电图的部分,又点了点墙上那个巨大醒目的、带有裂开大脑和缠绕螺旋线的警告标志。
“工牌。你的状态。‘灰域’清洁套装。防护服。”声音毫无波澜,只有信息传递的本能。冰冷的金属指尖随后重重戳在工牌下方一串跳动变化的数字上,“你的起始债:基础生存包记忆价值——7.3忆素。含标准言传模块、基础行走平衡、危险规避本能。防护装备消耗补贴——每月0.5忆素。生存空间租赁——日结0.1忆素。累计欠:7.9忆素。执行标准‘偿债协议’,利滚利每日递增0.01忆素。完成每日劳动任务,报酬:0.15忆素。逾期……”
他的手指猛地滑向墙壁一个巨大的显示屏。屏幕陡然亮起,强光刺得零眯起眼。屏幕上赫然是一个巨大的、扭曲变形、如同融化的蜡烛般可怖的人脸特写!那张脸因极度痛苦和彻底的意识崩溃而毫无人形,空洞的眼窝里只剩下最原始的混乱!屏幕中央,一个血红色的三角警告符号——“记忆锚定崩溃/意识崩解(可修复度:0.001%)”闪烁着死亡的光泽。
零的心脏瞬间被一只冰冷的爪子攥紧!恐惧像钢水般倾泻而下,瞬间灌满了她空白的意识和弱小的身体!那空洞的眼神!那绝望的崩溃!无边的寒意从脊椎爬升!她不知道“忆素”具体是什么,但那数字代表的冰冷重量,那张幻灯片上的面孔所展示的终极恐怖,远比任何语言解释都要可怕万倍!窒息感扼住了喉咙!
“懂?”灰衣人最后一个冰冷的音节砸下来,像是确认一个设定好的参数。
零的身体在巨大的恐惧驱动下,不受控制地、如同坏掉的玩具般疯狂地上下点着头。无边的、源于无知和无助的空洞恐惧完全取代了“理解”。
灰衣人不再多言,动作利落地将她像一捆货物般扔进旁边一个布满污垢的小型金属推车里。固定带在机械嗡鸣中自动收紧,勒得她瘦小的身体微微发痛。推车启动,发出低沉的马达声。灰衣人沉默地跟在后面,穿过堆满货物、散发着浓重刺鼻气味的区域,来到一扇厚重巨大的、同样烙印着大脑螺旋警告符号的金属闸门前。
闸门无声滑开。
瞬间!远比之前浓烈百倍的、混杂着强烈化学腐蚀气息与有机腐烂恶臭的、如同千万具尸体在高温熔炉中焖烧般的浓烈气味汹涌扑来!
“呃——!”零的肠胃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强烈的恶心和窒息感!
强光!诡异地交织着的紫色与淡绿色灯光充斥着整个空间。地面、墙壁、天花管道都覆盖着一层湿滑、半透明的不明物质,像某种巨大生物的坏死内脏组织,某些地方还微微鼓胀脉动着。地面上散落着更加奇形怪状的废弃物:干枯凝结的彩色淤泥块、被巨大冲击力扭曲的不明合金构件、甚至还有断裂的、材质像是模拟肢体但融化了半边的肢体结构……空气在微微震颤,发出一种持续不断的、令人心烦意乱的低频“嗡嗡”声,像亿万只蛀虫在啃噬着这里的空间本身。
灰域。名副其实的腐蚀地狱。
推车停在一条狭窄通道的入口。前方地面被一层厚厚的、不断缓慢流动的粘稠胶状物质覆盖,那东西散发着微弱但持续、如同垂死萤火虫般的暗黄色荧光。几束明亮的蓝色探照灯光从通道深处投射过来,在污浊空气中扫过雾气弥漫的光柱。
“你的清洁区段:G-7。”灰衣人从墙边拿起一套东西——一把造型古怪、末端镶嵌着黯淡晶体的“扫把”,一个同样材质的手持长柄吸口工具(末端发出不稳定蜂鸣),还有一个笨重的背包式容器——熟练地挂在推车边缘。“工具在这里。开始干活。污染物浓度每上升0.1单位,债务清理效率降低1%。活命靠自己……”他用粗糙的金属手指尖点了点零身上那件破旧、毫无头领防护的简陋连体服,“……或者快点弄到足够记忆值,换好点的皮。”
说完,他利落转身。厚重的金属门在他身后“咔嗒”一声合拢锁死。冰冷刺骨的空气瞬间凝固。四周只剩下这片腐肉地狱那令人头皮发麻的持续低频嗡鸣,以及她自己如同失控活塞般疯狂撞击的心跳。
零蜷缩在冰冷推车的束缚带里。空气中浓烈的腐臭让她眩晕。眼前那片缓慢蠕动、散发荧光的粘液深渊散发着本能的厌恶和恐惧。巨大的工具对于她婴儿大小的躯体来说如同墓碑。工牌上冰冷的债务数字和那张意识崩溃的人脸画面如同冰锥刺入脑海。
一片空白的大脑里,刚刚被硬生生刻进去的生存指令是唯一的火种:清理那荧光的东西,活下去,偿还那些数字。一个庞大无形的“系统”,在她意识一无所有的时候,已经毫不留情地接管了全部。
她笨拙地扭动身体,试图从束缚带里脱出手臂。一个不经意的动作,裸露在袖口外的手肘内侧擦过推车冰冷湿滑、布满污垢的金属边缘。
——嗤。
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不存在的摩擦感。
零没有任何感觉。她的注意力还集中在如何解开束缚带上。
但在她裸露的、被擦碰过的肘部皮肤上,在那层湿冷的污垢之下……
一道极其极其浅淡、肉眼难以辨识、却带着绝对精准几何直线特征的……浅浅划痕,被外力清晰地刻印在了皮肤角质层的纹理深处。
那道划痕的形状,简洁、冰冷、亘古—— Ω。
如同一个被亿万次遗忘也无法彻底抹去的……终末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