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滑。粘稠的触感透过破烂不堪的防护服下摆，黏在零的腿弯内侧。每一次鞋底抬起，都发出轻微的、如同扯断腐坏肌腱的“噗嗤”声。空气里的恶臭——腐败有机物混合着强酸溶剂挥发出的刺鼻气味——早已化作某种钝感的背景板，包裹着她麻木的感官。脑子里依旧是一片空旷。债务的冰冷数字、幻灯片上那张扭曲的脸庞，像被强光灼烧后短暂残留的视网膜残影，烙在空白意识的深处，带来沉重却不知源头的压力。
眼前这片被暗黄荧光粘液覆盖的区域，像一个巨大生物缓慢蠕动的肠道。零机械地拖动着那把沉重的、嵌着黯淡晶体的扫把。金属柄冰凉刺骨，几乎冻僵了她幼小的手掌。扫把前端那微弱的晶体光芒掠过污浊的地表，勉强勾勒出粘液的轮廓，却无法真正撼动其缓慢流动的沉重步伐。清扫？更像是徒劳的标记。每一下都耗竭着她婴孩身躯里可怜的一点力气，只留下更深重的疲惫与那种空洞的、不知来由的干渴感。
影的声音，在混乱的嗡鸣和粘液摩擦声中忽远忽近。那个男人在她空白的记忆里没有固定锚点，只留下一种冰冷滑腻如毒蛇的触感残留。“蓝晶糖……”那模糊的词带着一种极致的冰冷意味和短暂的压制能力在混沌中搅动。活下去的某种必要代价？代价又是什么？模糊不清。
她的动作越来越慢，每一步都拖着沉重的铅。意识在疲惫和空茫中浮沉。背部某个地方传来一阵微弱的、持续的酸胀感，像骨骼深处有东西在缓慢地、固执地钻动、挤压。她以为是用力过度的筋腱在抗议，并未深究。本能地，她试图扭动一下僵硬的后背以缓解那点不适。就在脊柱中段靠近肩胛骨下方的位置，随着肩胛骨的细微转动——
嗤啦。
极其轻微的一下。
仿佛是过于干燥粗糙的防护服布料和内里渗出汗水的皮肤之间，一次短暂的、带着颗粒摩擦感的黏连分离。
零的动作顿住了。全身的疲惫和麻木被后背皮肤上这突如其来的、真实的、带着点撕裂感的触觉惊醒！
痛感不强烈。更像是一小块皮肤被轻轻撕扯开表皮。可那感觉……不正常！像是……有什么东西粘在皮肤上……被她刚才无意识的动作……蹭掉了？
她愣住了。僵硬地维持着那个扭身的姿势，一只手还抓着扫把冰凉沉重的握柄。大脑里那点混沌的困倦瞬间被一种冰冷的好奇心取代。那点微痛的触感如同一滴落入死水潭面的墨点，缓慢化开。
犹豫了一下。巨大的疲惫和对这片腐肉区域的厌恶感仍在拉扯。但本能驱使着。她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将握着扫把的那只手，从后背方向盲探过去，动作笨拙而僵硬。指尖隔着那层粗硬、满是油污汗渍的防护服布料，在肩胛骨下方那点传来异样感的皮肤区域，笨拙地摸索着。
手指触碰到一处地方。那里的皮肤……质感不同。不是防护服磨出的单纯红肿或汗浸的粘腻。
粗糙。
一种极其清晰、带着明确边界感的粗糙。仿佛那一小块皮肤的表面被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由细微颗粒组成的硬壳。粗糙感之下，似乎还能感受到一种……极其极其浅淡的凹陷？或者说……刻痕？
零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强烈直觉的寒意顺着脊柱蔓延！手指更加用力地、几乎要将防护服布料按进皮肉地按下去！
触感！无比的清晰！就在手指下方，肩胛骨内侧靠近脊椎的凹陷处！一片皮肤！不！不是皮肤本身！是皮肤表面附着的一层物质！极其坚硬！冰冷！带着一种……绝对几何线条的质感！边缘锐利！
是什么？！结痂的伤疤？凝固的污垢？不像！触感完全不同！
动作几乎是出于一种被恐惧驱动的本能。她另一只手抓住防护服后背的布料，用力向下拉扯！想要掀开布料，哪怕看上一眼！粗劣的纤维缝合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领口被勒得更紧！脖颈窒息般的痛楚让她喘不上气！
“呃……”零痛苦地闷哼一声，拉扯防护服的手因为剧痛和窒息感被迫松开。防护服的粗糙纤维回弹，重重地摩擦过那片异物所在的皮肤！
嘶——！
这一次，清晰的撕裂感！如同被粗糙的砂纸狠狠刮过！比刚才强烈十倍的痛楚！
在痛感爆发的瞬间！在那片被剧烈摩擦的皮肤表面！
嗡！！！
仿佛意识深处有什么锈蚀的闸门被强行撬开了一条缝！一声无法形容、如同巨大精密齿轮被暴力扳动却又瞬间卡死的痛苦嗡鸣！混合着一种冰冷海水的极度窒息感和难以计数的金属崩断嘶吼声——毫无征兆地在她一片空白的脑海中央直接炸开！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巨手，捏着她的整个头骨向内疯狂挤压、又同时向各个方向狠狠撕扯！
“啊——！” 零发出一声凄厉短促的惨叫！身体瞬间失去所有平衡！沉重的扫把脱手而飞！砰的一声重重砸在缓慢蠕动的荧光粘液里，溅起一片粘稠污秽！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中，双腿一软，猛地向前扑倒在地！
噗嗤！
身体重重摔在冰冷、湿滑、散发着恶臭的粘液泥沼中！粘稠冰凉的触感瞬间覆盖了面部、胸膛！剧痛！颅骨内的撕裂感如同实质！后背那片皮肤摩擦点的位置更如同被浇上了滚烫的硫酸！灼烧！啃噬！同时那股庞大混杂的痛苦幻觉碎片——冰冷的窒息！金属的哀嚎！——更猛烈地冲击着她摇摇欲坠的意识壁垒！仿佛要将这具空白的容器彻底撑爆撕碎！
痛苦让她在地面上疯狂地翻滚抽搐！双手抱着头颅拼命捶打！防护服沾满了污秽恶心的粘液，她却毫无所觉！嘴里发出嗬嗬的、被扼住喉咙般的绝望抽气声！翻滚中，后背那层坚硬的异物又一次狠狠刮擦过冰冷湿滑的金属地面边缘！
嘶啦！
更清晰的撕扯触感和更强烈的痛楚！像一把钝刀反复在皮肉间锯割！
嗡——！！！！
意识深处的噪音风暴瞬间攀至顶峰！零的眼前瞬间炸开一片无序翻腾的彩色噪点！思维被彻底冲散！只剩最原始的、源自身体每一个细胞的嚎叫！身体僵直着猛地向上挺起，如同被电击的青蛙，双目圆睁，瞳孔极度放大涣散，映着头顶灰域通道顶棚那些交织闪烁的紫绿鬼光。
就在意识被剧痛与幻觉彻底撕碎的边缘！在那片无序的彩色噪点疯狂旋转的核心区域——
视野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强行拉近、聚焦！
视野中心不再是混乱的光晕，而是……
她的后背！
不是靠眼睛看！而是某种被剧痛强行打通的内在感知！像灵魂离体般悬于后方！
那片挣扎翻滚的、沾满粘液的防护服被强行剥开一角！下方……肩胛骨内侧凹陷处的皮肤！
皮肤表面……覆盖物！
那根本不是污垢或伤疤！
那是一小片……暗沉的金属？冷硬！光滑！更可怕的是它的形状——
锐利、笔直、如同用冰冷的钻石笔在灰烬上精准刻画的几何直线！
边缘锐利如刀！结构精准到近乎非人的造物！
而在那片冷硬光滑的金属表面……在视野强行拉近到微观级、几乎能看清金属原子冰冷排列的瞬间——
一道……极其微小的……却清晰无比、散发着某种亘古寒意的……刻痕！被无比清晰地烙印、显现出来！
一个符号！
小到几乎无法用肉眼捕捉！却带着绝对的存在感和穿透灵魂的冰冷！
一个标准的、如同宇宙基石般恒定不变的—— Ω！
就在那个冰冷的Ω符号显现、并强行烙印在她感知意识中的瞬间——
咔！！！
一声清脆、冰冷、带着非人精准感的断裂轻响！如同玻璃最纤薄处被完美地、毫不拖泥带水地截断！骤然贯穿了所有混乱的噪音、幻觉和极致的痛苦！
声音响起！所有的噪音幻觉如同被关掉了总闸！瞬间清空！灭顶的剧痛如同退潮般被骤然抽离！留下一种巨大虚脱后的、灵魂被彻底掏空的死寂感！
零挺起僵直的身体猛地垮塌下来！重重摔回粘液地面！沉重的喘息伴随着粘液气泡破裂的噗噗声响起。她瘫软着，身体不住地微弱抽搐。脸上糊满了冰冷的粘液和冷汗，眼神空洞涣散，仿佛刚刚从万米深海被强行拖拽上来，肺部每一次起伏都带着濒死的恐惧。
脑子……彻底的空白。
连恐惧本身都变得模糊。
过了不知多久，也许是几秒，也许更长。身体残留的神经反射仍在抽搐。意识艰难地从一片死寂的深海中浮出一点微末的碎片。疼痛……后背那个地方……依旧清晰。那层硬物的触感……带着锐利边缘的……Ω……
是什么？怎么会……在我身上？是什么时候……？
恐惧缓慢而沉重地重新聚拢，冰凉粘稠，比包裹她的荧光粘液更冷。她想抬起手再摸一下，确认那不是幻觉。手臂却沉重得如同灌满铅，只有指尖能微微颤抖。
就在这时——
呼。
一个轻微的吐气声，几乎就贴在零的耳后响起。带着熟悉又陌生的油污、金属锈蚀和消毒水的混合气味喷在零汗湿的后颈皮肤上。
一个巨大的阴影，毫无征兆地笼罩在零蜷缩的身躯上方，将惨绿的通道灯光切割撕裂。影那破旧的防护服下摆边缘污垢厚重，垂落下来，几乎触碰到零沾满粘液的脸颊。
“啧。”影发出一声短促的、意义不明的声响，仿佛在审视一件工具意外损坏的程度。没有惊讶，也没有关切，只有一种冰冷的确认感。
零的脊背瞬间绷紧！僵硬得如同一块冻肉！恐惧像电流般窜遍全身！本能地想要蜷缩得更紧！
一只冰冷坚硬、覆盖着薄薄一层透明防护凝胶的手——动作稳定如同外科医生的解剖器械——无声无息地从上方垂落，探向零的后背！目标精准！径直落向零肩胛骨内侧、那处刚刚引发剧变的位置！
零连挣扎的念头都来不及生出！
影的手指稳稳地按在了零防护服被粘液糊住的后背！隔着那层肮脏、粗糙厚重的布料，他冰冷坚硬的指腹精准地按在了那片覆盖着金属异物的皮肤正中央！按在了那个……刚刚在她感知中闪现的、冰冷的Ω刻痕中央！
力量极大！仿佛在挤压一块钢板！
“呃——！”零喉咙里爆发出压抑不住的痛哼！尖锐的压迫感透过厚厚的防护服和皮肉，如同冰冷的钢针狠狠刺进脊椎深处那片刚刚被剧痛蹂躏过的敏感区域！瞬间引爆了残余的痛苦记忆！脑袋里那些被强行清空的噪音仿佛又要呼啸而至！身体痛苦地向上弓起！
但影的手指纹丝不动！如同焊死在那块硬物上！他的动作没有任何停顿。在零因剧痛而反弓身体的瞬间，借着这股向上的微弱力量——
嗤啦！
伴随着防护服纤维被强行撕裂的清晰声响和零更加凄厉的痛苦抽气！影的手指以一个迅捷果断、没有丝毫犹豫的动作猛地向上一提！
硬物！
一小片冰冷、带着锐利边角的暗色薄片——表面似乎还残留着某种烧灼或粘合的痕迹——被影的手指连同着一小块被强行撕开的防护服内衬碎布……如同撕下一块创口上的厚痂般……硬生生地从零的后背上拽了下来！
鲜血！暗红的液体瞬间从那块失去覆盖物的皮肤创口处涌了出来！与防护服破裂的破口边缘被撕脱的皮肉组织混合在一起，迅速染红了被撕裂的内衬碎布，更在零挣扎拱起的后背上拖曳出一道细长的、粘稠的暗红轨迹！
影没有看手中那块沾着血、覆盖着暗沉金属薄片、内衬布满撕裂纤维的破碎防护服布料。他的目光越过零因剧痛蜷缩颤抖的肩膀，锐利如钩，死死钉在零后背那片被撕开的创口上！
血液涌流着。皮肉轻微翻卷着。但就在这层翻卷的、渗血的、人类原生皮肉的表层之下……更深处……影眼底掠过一丝极其隐蔽的光芒。
他沾着血的手指缓缓抬起，将那小块带着硬物的防护服碎片举到灰域昏昧的光线下。指尖轻轻捻动着。防护服的碎片沾着血迹和皮屑。而那块暗沉的薄片……边缘锐利如刀。在那被粘液和昏暗光线笼罩的光滑硬质表面上，极其微弱、但异常顽固地……残留着一点极其精微的……烙印凹痕的轮廓……
那是一个Ω符号的尖角刻痕边缘。一个被强行揭去的表层封印之下……更底层痕迹的冰山一角。
影的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极轻的、如同钢铁摩擦挤压般的低沉哼声。手指收紧，将那小块染血的碎片和暗沉薄片紧紧攥入掌心。冰冷的目光重新垂落，俯视着脚下在粘液和血污中抽搐、气息微弱如同残烛的零。
“看来……”他的声音在这片恶臭的死寂中响起，冰冷、平稳，带着某种不可动摇的裁决，“你这条命，暂时还不能当垃圾扔掉。”那目光如同秤砣压下，“……债涨了。想继续‘活着’，就乖乖按我说的，干活还债。”
他的手掌在破旧工装的口袋边缘随意抹了一下，蹭掉沾上的新鲜血污。另一只攥着那染血薄片的手始终紧握。
零瘫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粘稠腐臭的空气。每一次喘息都牵扯着后背新鲜的剧痛和血流。脑子依旧空白混沌。恐惧、疼痛、未知……唯有影最后那句冰冷的话，像一块沉重的墓碑，再次压在了那片名为“债务”的无形荒原之上。
